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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如刀,卷着漫天雪沫,嘶吼着掠过辽东荒芜的山野。雪片子密集得遮天蔽日,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惨白。寒冷不再是单纯的感觉,而成了一种具有侵蚀性的实体,无孔不入地钻透破庙残垣的每一道缝隙,贪婪地汲取着庙内残存的一丝热气。

陈峰蜷缩在神龛下的一堆半湿的枯草里,尽量将自己裹进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指关节因长时间紧攥着那杆中正式步枪而僵硬泛白,冰冷的金属枪身似乎要与他冻得麻木的手掌粘连在一起。他微微呵出一口气,瞬间便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旋即又被卷进来的寒风吹散。

庙门外,积雪已没至小腿肚。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风雪中艰难地踱步,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是赵山河手下仅存的三个还能站岗的兵。他们穿着单薄的灰布棉军装,胳膊上缠着作为识别标志的白毛巾,早已被冻得硬邦邦。从九月十八日那个炮火映红沈阳城的夜晚算起,从北大营那片血肉炼狱中冲出的这支残兵,掩护着十几名逃出的百姓,已在这座荒山破庙里,挣扎求存了整整十二天。

破棉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能冻裂骨头的寒气裹着雪粒倒灌进来,随之钻进来的是一个瘦高身影,是负责东面警戒的豆子,本名窦志刚,因位年纪小、跑得快而得此绰号。他脸上覆盖着一层霜雪,嘴唇冻得乌紫,牙齿咯咯打颤。

“队…队长,”他声音发抖,几乎说不成句,“老烟枪…老烟枪那边…还是没…没信儿!”

豆子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绝望,他顿了顿,用几乎哭出来的腔调补充道:“咱们…咱们最后那点炒面…昨天就分完了…王老娘把她藏着的半块窝头硬塞给了小石头…孩子饿得直啃树皮…再这样下去…”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每个人都明白。饥饿和寒冷,正像两条无形的绞索,慢慢地勒紧这支小小队伍的脖颈。

陈峰抬起头,目光穿过庙顶坍塌瓦片漏下的微光,雪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他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银色的外壳已有几处凹陷,玻璃表面也裂了一道细纹。这是另一个时空的遗物,如今成了他在这混乱年代唯一能精确感知时间的物件。时针颤巍巍地指向下午四点,离老烟枪约定的最迟返回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

“再等等。”陈峰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老烟枪在奉天城混了大半辈子,三教九流的路子都熟,比我们更懂怎么在日本人和浪人眼皮底下讨生活。”

话虽如此,陈峰自己的心也一直往下沉。三天前,伤势稍缓的老烟枪揣着他手绘的简易地图,带着两名自愿跟随的弟兄,趁夜摸下了山。目标是奉天城内大西关的林记粮栈——东家林世昌,一个颇有名望的商人,也是曾受过大帅府恩惠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林晚秋,在撤退那夜曾冒险给他们送来过一小袋窝头和伤药。临行前,老烟枪吧嗒着旱烟袋,满是皱纹的脸上透着笃定:“林老板是个念旧情、有胆气的人,虽说平日讲究个明哲保身,但这种时候…粮食,应该问题不大。最快两天,最迟三天,准回!”

可现在,三天已过,不仅老烟枪音讯全无,连跟他去的两个弟兄也如石沉大海。

陈峰的脑海里浮现出林晚秋那张冻得通红却异常坚定的脸。几天前,她一个富家小姐,不知怎么避开了层层盘查,找到他们最初的藏身地,送来那救急的粮食。她把窝头紧紧揣在怀里,拿出来时还带着少女的体温。“我爹说了,”她当时声音清脆,眼神亮得惊人,“你们打鬼子,不能饿着肚子。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千万要撑住!”

那时他还严厉地告诫她,不要再参与这等杀头的事情,让她赶紧回家。小姑娘咬着嘴唇没反驳,眼神却倔强。如今,他们这几十条人命,或许真的系于林世昌的胆识和老烟枪的运气上了。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的呜咽。陈峰目光扫过去,十几个从沈阳逃出的百姓挤作一团,依靠彼此微薄的体温取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王老娘,正把自己那件破旧的棉袄大部分裹在孙子小石头身上,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紫,无意识地啃着一块剥光了树皮的枯枝,嘴角渗出血丝也不自知。赵山河手下的兵,连同还能动的百姓,一共还有二十三人,其中五个带着不同程度的伤,药品早已用尽,伤口在严寒中恶化,发出不详的气味。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庙堂另一侧响起。赵山河挣扎着从草堆里坐起身,他的左臂用两根粗糙的木棍和破布条固定着,吊在脖子上——七天前掩护这批百姓突围时,被日军追兵的子弹咬掉了一块肉,万幸没伤到骨头,但缺医少药,伤口红肿溃烂,发起低烧,让他原本洪亮的嗓子变得瓮声瓮气。

“队长,”赵山河喘了口气,脸上因发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这么干等不是办法!老烟枪八成是出事了!我带两个人摸进城去看看!活要见人,死…死也得把粮食弄回来!不然咱们全都得交代在这破庙里!”

“胡闹!”陈峰立刻否决,语气斩钉截铁,“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站都站不稳!城里现在什么光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满大街都是日本兵、浪人、还有认贼作父的侦缉队!你这身军装虽然脱了,可你一开口,那股子东北军的大碴子味儿就能招来鬼子!你去?就是送死!”

赵山河梗着脖子想反驳,却被陈峰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陈峰不再看他,低头从自己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件又脏又破、打满各色补丁的粗布棉袄,这是他用半块银元从一个逃难的农民手里换来的。他开始脱下自己那件相对齐整但目标明显的灰布军装外套,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却与众不同的数码迷彩服内衬——另一个时空的最后印记。

“我去。”陈峰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你去更不行!”赵山河真的急了,试图站起来,却因虚弱和伤痛晃了一下,“你是主心骨!你要是出了事,咱们这些人怎么办?散了?等死?还是让鬼子一锅端了?”他激动地指向角落里瑟缩的百姓,“他们!他们还指着咱们能带他们活出去呢!”

陈峰动作没停,将破棉袄套在身上,宽大臃肿的款式恰好遮掩了他挺拔的身姿和特殊的军服。他仔细地将怀表、一只钢笔状的手电筒(电量已岌岌可危)等杂物塞进怀里,最后摸了摸绑在小腿上的军用匕首——这是他此行唯一的武器,长枪太显眼,只能留下。

“我只到城外约定的接头点看看。如果老烟枪不在,也没有留下任何标记,我立刻返回。”陈峰系好棉袄最后一个扣子,看向赵山河,目光沉静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这里,交给你了。如果我两个小时还没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你就带着大家,立刻往东边转移,不要回头。沿着山脊走,避开大路,尽量找林子钻。去找马占山的部队,听说他们在江桥那边跟鬼子干上了,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赵山河嘴唇哆嗦着,还想争辩,但看着陈峰决绝的眼神,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了解这位年轻的队长,平时话不多,但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猛地一捶自己那条伤臂,疼得龇牙咧嘴,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

“…妈的!”他低骂一声,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哨,塞进陈峰手里,“拿着!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要命的风紧,就使劲吹!拼着这点家底不要,我也带人冲下去接应你!”

陈峰没有推辞,接过还带着赵山河体温的铜哨,郑重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他最后看了一眼破庙里的众人——士兵们疲惫而担忧的眼神,百姓们麻木中带着一丝祈求的表情,王老娘和小石头…他心中一恸,仿佛被冰冷的铁手攥紧。

不再犹豫,他猛地转身,掀开那道挡不住多少风寒的破棉帘,一头扎进了门外咆哮的风雪世界之中。

下山的路已被厚厚的积雪彻底覆盖,辨认不出原有的路径。狂风卷起地表的雪粉,劈头盖脸地砸来,能见度不足十米。陈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每一步都陷到膝盖,拔出腿时带出大量的雪,消耗着本就不多的体力。他按照老烟枪之前的指点,沿着一条早已废弃的运煤铁道线艰难前行。这条路相对隐蔽,平时罕有人至,只有日军的巡逻铁甲车会偶尔轰鸣着驶过。

严寒像无数根细针,穿透棉袄,刺入肌肤。他的脸颊和耳朵很快失去知觉,睫毛和眉毛上结满了白霜。必须不停活动手指和脚趾,以防冻伤。脑海里,破庙里那些绝望的面孔和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沉重的力量,推着他在这绝境中一步步向前。

大约挣扎了一个多小时,远处,沈阳城黑沉沉的轮廓终于在雪幕中隐约显现。高大的城墙在白色天地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城楼上那面刺眼的日军旗在风中狂舞,像一抹泼洒在雪地上的污血。城门口晃动着几个土黄色的身影,是日军哨兵,枪上的刺刀在灰暗天光下闪着寒芒。所有进出城的人都被拦下,接受严厉的盘查和搜身。

陈峰闪身躲到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后,仔细观察。进出城的多是面黄肌瘦的农民,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偶尔有几个穿着体面但神色惶惶的商人。每个中国人都要被反复盘问,行李被粗暴地翻开,蔬菜粮食被踢得到处都是,稍有迟疑便会招来枪托和呵斥。

他沉吟片刻,蹲下身,抓起几把冰冷的雪,用力在脸上、脖子上揉搓,直到皮肤发红,看起来更像一个饱经风霜、长途跋涉的穷苦人。他又从路边捡起一个破旧的藤筐,胡乱塞了几块冻硬的土坷垃进去,伪装成进城贩卖山货失败、准备空筐回家的农民。

准备停当,他压低破棉袄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弓着背,模仿着附近农民那种因长期劳作而略显蹒跚的步态,低着头朝城门挪去。

“站住!什么的干活!”一个矮壮的日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凶横地拦住他,生硬的中国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陈峰心里一紧,但动作未停,颤巍巍地抬起破筐,用刻意模仿的、带着浓重辽北口音的方言回答:“老总…俺…俺是城外刘家屯的…进城…进城卖点山货…没…没卖出去…”他故意让声音显得怯懦又沮丧。

日军士兵狐疑地打量着他,用刺刀挑开破筐,看到里面的土块,顿时勃然大怒:“八嘎!戏弄皇军?!”抬手一枪托就砸向陈峰的肩膀。

陈峰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本能地闪避反击,但理智死死压住了冲动。他硬生生承受了这一下重击,踉跄着向后跌倒,顺势倒在雪地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心里飞速计算着如果暴露该如何最快地解决掉这个士兵和旁边的翻译。

旁边的汉奸翻译官赶紧上前,拉住日军士兵,赔着笑脸:“太君息怒!息怒!就是个不懂事的穷酸泥腿子,估计是饿疯了,捡点破烂糊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脏了您的手!”他转头又对陈峰厉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进去!挡了皇军的道,找死啊!”

陈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点头哈腰,不敢再看那些士兵,缩着脖子快步挤进了城门洞。冰冷的城门砖石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进入城内,景象比城外更加萧条破败。街道两旁的店铺十有八九紧闭着门板,不少门上贴着日军的封条。碎玻璃和瓦砾零星散落在雪地里无人清理。只有几家挂着日文招牌的商行、料亭和妓院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门口挂着灯笼,偶尔有穿着和服或西装的日本男人进出。墙壁上贴满了日军的布告和宣传画,“大东亚共荣”、“日中亲善”的标语旁,是刺目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胁,以及悬赏抗日分子的告示,上面印着模糊的照片。

寒风卷着纸屑和雪花在空荡的街道上打旋。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恐惧笼罩着整座城市。陈峰压紧帽檐,尽量避开主干道,凭借记忆和老烟枪描述过的路线,钻进如蛛网般密布的小巷,朝着城西的接头点——一座废弃的关帝庙摸去。

刚拐进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胡同口,一阵异样的响动和女人的斥骂声突然从前头传来。

陈峰立刻刹住脚步,身体紧贴冰冷的墙壁,警惕地探头望去。

只见胡同深处,三个穿着浪人服饰、腰挎武士刀的日本男人,正围着一个穿着素色棉旗袍、外面罩着暗色斗篷的年轻女子拉扯推搡。女子头上的兜帽已被扯落,乌黑的发髻散乱开来,她拼命挣扎反抗,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

“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知道我爹是谁吗?!”

“嘿嘿,花姑娘,脾气不小!管你爹是谁?皇军就是天!陪我们玩玩…”一个男人淫笑着,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陈峰本不欲节外生枝。任务优先,找到老烟枪,拿到粮食,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任何耽搁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准备悄悄退出去,绕道而行。

但就在这时,那个女人情急之下喊出的一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我是林世昌的女儿!你们敢动我,我爹绝不会放过你们!”

林晚秋?!

陈峰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再无丝毫犹豫!他眼神一厉,左右一扫,迅速从墙根抄起一根半埋雪中的粗硬木棍,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疾冲过去!

那个试图非礼林晚秋的男人背对着他,毫无防备。陈峰将全身的力量贯于手臂,木棍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在那浪人的后肩胛骨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显然是骨头断裂了。那浪人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向前扑倒,抱着胳膊在雪地里翻滚哀嚎。

另外两个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八嘎!”怒骂着,“仓啷”一声抽出了寒光闪闪的武士刀。

陈峰一步跨出,将惊魂未定的林晚秋猛地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护住她。他手中的木棍斜指前方,虽然只是简陋的武器,但他站立的姿态和冰冷的目光却散发出一种百战余生的凌厉杀气,竟让那两个持刀的浪人一时不敢上前。

“支那猪!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的事?!”为首的那个浪人目露凶光,用生硬的中文吼道,双手握刀,摆出进攻的姿态。

陈峰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深邃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猛兽。他在评估距离、角度,计算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解决掉这两个麻烦。

短暂的僵持。受伤浪人的哀嚎在狭窄的胡同里格外刺耳。必须速战速决!这里的动静随时可能引来巡逻队!

就在为首的浪人因紧张而喉结滚动,下意识微调握刀姿势的瞬间——陈峰动了!

动若脱兔!他毫无征兆地猛地向前一个滑步,避开正面的刀锋,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格挡,而是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同时右手的木棍如同毒蛇出洞,狠狠戳向另一个试图从侧翼偷袭的浪人的咽喉!

那浪人万万没想到对方速度如此之快,手法如此狠辣刁钻,猝不及防下,手腕剧痛,武士刀顿时脱手!另一个浪人被戳中喉结,闷哼一声,捂着脖子踉跄后退,痛苦地干呕。

电光石石间,陈峰已夺过刀,反手一划,冰冷的刀锋紧贴在那为首浪人的颈动脉上,一丝血线瞬间渗出。

“滚。”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这数九寒天更冷,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令人胆寒的决绝,“或者死。”

那两个未受伤的浪人彻底被吓破了胆,看着同伴的惨状和陈峰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哪里还敢逞强。两人交换了一个恐惧的眼神,慌忙扶起地上还在嚎叫的同伴,连掉落的刀都顾不上捡,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了胡同的另一端。

危机暂时解除。陈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夺来的武士刀扔进旁边的垃圾堆,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这才转过身。

林晚秋背靠着斑驳的墙壁,身体微微发抖,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如雪。当她看清救她的人的脸时,惊愕地睁大了那双漂亮却写满惊恐的眼睛,声音发颤:“陈…陈大哥?!怎么…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老烟枪。”陈峰言简意赅,目光迅速扫视周围,警惕可能出现的危险,“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听到“老烟枪”三个字,林晚秋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混合着后怕和焦虑:“我…我是来找你们的!老烟枪他…他出事了!”

陈峰心头猛地一沉:“怎么回事?慢慢说!”

林晚秋用力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语速急促地低声道:“老烟枪昨天下午去了我家粮栈,按约定找我爹取粮食。本来一切顺利,粮食都装好车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来了一队日本宪兵和便衣,带头的是个很阴狠的日本人,好像叫…叫佐藤…对,佐藤英机!他们直接抓走了老烟枪和两个伙计,连人带车都扣下了!”

佐藤英机!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钻进陈峰的耳朵!从穿越之初在北大营外围的交手,到后来几次惊险的遭遇,这个关东军特高课的青年将校就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老烟枪落在他手里…

陈峰的心沉到了谷底:“粮食呢?!”

“粮食…粮食大部分被截住了,但我爹机警,提前藏起了一部分在最隐蔽的地下秘窖里,日本人还没发现。”林晚秋抓住陈峰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我爹被日本人叫去开会软禁了,他偷偷让一个心腹伙计给我递了消息…他说,老烟枪怕是凶多吉少,让我赶紧想办法找到你们,告诉你们粮食还在,但让你们千万别再进城,立刻远走高飞!”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万分!老烟枪被捕,粮食损失大半,连林世昌自身也难保!

“你爹现在在哪?”陈峰急问。

“还在日本人的商会里‘开会’,实际上就是被看起来了…”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陈大哥,现在怎么办啊?”

陈峰快速权衡着。佐藤抓了老烟枪,绝不会轻易放过。老烟枪是条硬汉子,但特高课的酷刑…他知道破庙的准确位置,知道队伍的大概人数和状况…一旦开口,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确认他的情况,哪怕…

“你先回粮栈,躲进秘窖,保护好剩下的粮食,哪里都不要去!”陈峰果断下令,声音沉着得令人心安,“我去宪兵队那边看看情况。”

“不行!绝对不行!”林晚秋吓得脸色更白了,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宪兵队那就是龙潭虎穴!里里外外全是日本兵和特务!佐藤肯定布好了陷阱就等着人去救!你一个人去就是送死啊!老烟枪他…他恐怕已经…”

“他必须活着。”陈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至少,我必须知道他是生是死。”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但依旧坚定,“放心,我不会硬闯。我只是在外围观察,寻找机会。如果事不可为…我会立刻撤退。”

林晚秋还想劝阻,但看着陈峰那双深邃而决绝的眼睛,她知道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这个男人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时间紧迫,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回粮栈地窖躲好!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陈峰不容分说,迅速脱下自己那件破旧的棉袄,不由分说地披在林晚秋身上,宽大的衣服几乎将她整个人裹住,“穿上,遮住你的衣服,快走!”

破棉袄上还带着陈峰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硝烟、汗混合的气息。林晚秋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哽咽道:“你…你一定要小心!我…我在粮栈地窖等你消息!”

陈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毫不犹豫地再次融入小巷的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林晚秋紧紧裹住带着他体温的棉袄,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担忧攫住了她。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一咬牙,擦干眼泪,低着头,朝着林家粮栈的方向快步走去。

奉天城西,日本宪兵队驻地。这里原本是东北军的一处营房,如今被高高的围墙、密布的铁丝网和森严的岗哨所笼罩,门口悬挂的太阳旗和特高课的牌子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两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摇曳,将门口持枪而立、如同雕塑般的日军哨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雪地上,车轮和脚印杂乱交错,更添几分肃杀。

陈峰像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宪兵队对面一栋废弃商铺的二楼窗户后面。他借着破窗的遮挡,仔细观察着这座魔窟。主楼是一栋灰扑扑的二层砖楼,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个亮着灯,隐约有人影晃动。围墙四角设有岗楼,探照灯的光柱缓慢地移动,扫过积雪的院落。除了明哨,他还敏锐地发现了几个隐藏在阴影里的暗哨,呼吸的白气在寒冷空气中若隐若现。

强攻?绝无可能。潜入?难如登天。

他耐心地观察了将近半个小时,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哨兵换岗的间隔、探照灯扫过的规律、以及所有可能利用的视觉死角。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宪兵队后院墙外的一条狭窄排水沟。沟口有铁栅栏,但似乎因为冰冻和锈蚀,有一根栏杆已经扭曲变形,露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缺口。

风险极大,但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悄无声息地溜下小楼,绕到后院墙外。排水沟里堆积着冻结的污物和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毫不犹豫地趴下身子,忍受着刺鼻的恶臭和冰冷,一点点地从那狭窄的缺口向内爬去。

沟内漆黑一片,冰冷刺骨。他只能依靠触觉和微弱的反光缓慢挪动。爬行了大约十多米,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和人声。他立刻停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まだ言わないか?(还是不说吗?)”一个粗暴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声音响起,伴随着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虽然嘶哑变形,但陈峰的心猛地一抽——是老烟枪!

“抗日分子のアジトはどこだ?!仲间は谁だ?!(抗日分子的据点在哪里?!同伙是谁?!)”

“呸!…小鬼子…老子…老子就是个拉车的…不知道…啥据点…”老烟枪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却依旧带着一股倔强的硬气,“有种…就给老子一个痛快!”

“顽固な奴!(顽固的家伙!)”日军军官怒骂,鞭打声更加密集,“特高课に引き渡せば、お前が言うまでじっくり‘照顾’してくれる!(交给特高课,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直到你开口!)”

不能再等了!陈峰眼神一凛,肾上腺素飙升。他估算着距离和角度,像一条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毒蛇,猛地从那排水沟的出口窜了出去!

眼前是一个昏暗的地下刑讯室。墙壁上挂着各种锈迹斑斑、形状恐怖的刑具。老烟枪被剥光了上衣,五花大绑地吊在一根横梁上,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乎不成人形。一个穿着日军少尉军服、满脸横肉的家伙正背对着陈峰,挥舞着沾血的皮鞭。旁边还有两个抱着胳膊看热闹的日本兵。

陈峰落地无声,动作快如闪电!左手捂住离他最近那个看热闹士兵的嘴,右手的军用匕首寒光一闪,精准地割开了他的喉咙!同时右脚一个凶狠的侧踹,正中另一个士兵的膝弯!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士兵惨叫着倒地。

挥舞皮鞭的日军少尉听到动静,愕然回头:“なに?!(什么?!)”

迎接他的是一道冰冷的刀光!陈峰根本不留给他任何反应时间,匕首直刺其心窝!少尉的眼睛瞬间瞪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软软地瘫倒在地。

整个过程发生在不到三秒之内,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陈峰迅速割断捆绑老烟枪的绳索。老烟枪虚弱地瘫倒下来,被陈峰一把架住。

“陈…陈队长?!”老烟枪睁开肿胀的眼睛,看到陈峰,混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你…你怎么…来了…”

“别说话,节省体力,我们走!”陈峰低声道,迅速检查了一下另外两个日军,确认都已断气。他从少尉身上搜出一串钥匙和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王八盒子”),警惕地走到地下室门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走廊里暂时安静。他扶起几乎无法站立的老烟枪,用最快的速度低声说:“坚持住,跟我走!”

老烟枪却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虚弱地摇头,声音气若游丝:“不…不行…正面…出不去…鬼子…哨兵多…”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刑讯室角落一堆散落的、沾满血污的麻袋和刑具后面,“那…后面…有个…旧通道…通…通外面…煤巷…我以前…送煤…知道…”

陈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杂物堆后面,墙壁的颜色似乎有些不同。他奋力挪开那些沉重的杂物,后面赫然露出一个低矮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砖砌拱洞!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陈年的煤灰和霉味。

绝处逢生!

“快!”陈峰毫不犹豫,先将老烟枪搀扶进去,自己随后钻入,并尽量将外面的杂物恢复原状,挡住洞口。

通道内狭窄、低矮、积满灰尘。两人只能弯腰前行。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和脚下窸窣的摩擦声。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冷风。

出口被几块木板虚掩着。陈峰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外面是一条堆满废弃煤渣、荒芜已久的小巷,远离宪兵队的主街,寂静无人。

“出来了…”老烟枪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几乎虚脱。

陈峰架着他,迅速钻出通道,反手将木板尽量复原。两人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着一丝自由的甜美。

但危机远未解除。宪兵队的警报随时可能拉响,全城大搜捕转眼即至。

“能撑住吗?”陈峰低声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巷口。

老烟枪艰难地点点头,汗水、血水和污垢混在一起,滴落在雪地上:“死…死不了…粮…粮食…”

“我知道,林小姐告诉我了。坚持住,我们去找她。”陈峰用力架起他,选择最阴暗的角落,朝着林家粮栈的方向快速移动。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林家粮栈的后门,隐蔽在一排看似普通的民居之间。陈峰按照林晚秋之前隐约提过的标记,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数下。

门内寂静片刻,随后传来轻微的插销滑动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看到是陈峰和伤痕累累的老烟枪,那双眼睛立刻瞪大了,随即门被迅速拉开。

“快进来!”开门的正是林晚秋,她脸色苍白,一把将他们拉进门内,又飞快地关上门,插上门栓。

粮栈内部一片死寂,巨大的仓库空荡荡的,只有一些零散的麻袋堆在角落,显得格外凄凉。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特有的气味,但也夹杂着一丝紧张和恐惧。

“老烟叔!”林晚秋看到老烟枪的惨状,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赶紧上前帮忙搀扶。

“没…没事…丫头…别哭…”老烟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里不能久留。”陈峰沉声道,目光扫过空旷的仓库,“粮食呢?你爹有消息吗?”

林晚秋摇摇头,强忍泪水:“爹还没回来…粮食大部分在地窖里,我按爹交代的,准备好了,有三十多袋白面,十几袋高粱米,还有一些咸肉和盐巴…可是,怎么运出去啊?街上全是日本兵和特务,盘查得极严!”

话音刚落,粮栈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以及凶狠的日语吼叫:“开けろ!搜查だ!早く开けろ!(开门!搜查!快开门!)”

屋内的三人脸色骤变!

“不好!他们找来了!”林晚秋惊得差点叫出声,浑身发抖。

老烟枪挣扎着想站起来拿家伙,被陈峰一把按住。

陈峰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越是危急,他反而越冷静。目光如电般扫视四周,最终落在那些堆在角落的空麻袋和废弃的木板车上。

“来不及躲地窖了!他们会搜!”陈峰语速极快,脑中瞬间形成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把他们藏进空麻袋堆里!快!”

他指着老烟枪和林晚秋。

“什么?”林晚秋愣住了。

“没时间解释!照做!”陈峰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晚秋,你也是!藏进去!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出声!”

前院的砸门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把门板踹碎!

陈峰不由分说,迅速将虚弱的老烟枪塞进一堆空麻袋中间,用其他麻袋掩盖好。然后又拉着不知所措的林晚秋,将她推向另一堆更深的空麻袋后,用杂物快速遮挡。

“陈大哥!你呢?!”林晚秋惊恐地抓住他的衣袖。

“我自有办法。”陈峰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决绝,有关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出来!活下去!”

说完,他猛地扯过旁边一桶用来防潮的生石灰,胡乱洒在自己身上、头发上,又迅速脱下那件破棉袄反穿,露出里面相对干净的一面,但依旧肮脏。他抓起一把灰抹在脸上,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顶破旧的毡帽扣在头上,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仿佛刚从灰堆里爬出来的苦力伙计。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巨响!前院的大门终于被野蛮地撞开了!

杂乱的皮靴脚步声、日语呵斥声、翻箱倒柜声迅速由远及近,朝着后院仓库而来!

仓库大门被“哐当”一声踹开!刺眼的手电筒光柱扫了进来,映出飞扬的灰尘。五六个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脸色阴鸷的佐藤英机少佐!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白手套,手按在军刀柄上,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视着整个仓库。

陈峰此时正背对着门口,故意笨拙地拖动着一个沉重的麻袋,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费力声音,仿佛对身后的巨变毫无察觉。

“止まれ!(站住!)”一个宪兵厉声喝道,枪口对准了陈峰。

陈峰仿佛这才被惊吓到,“哎呦”一声,手里的麻袋掉落在地,他惶恐地转过身,举起双手,身体微微发抖,脸上堆满了底层劳动者见到“太君”时那种标志性的、混合着恐惧和卑微的笑容,含混地用学来的当地土话说道:“太…太君…俺…俺就是…干活的…”

佐藤英机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上下打量着陈峰,一步步走近。手电筒的光柱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扫动。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日本兵皮靴踩地的声音和陈峰“粗重”的喘息。躲在麻袋堆后的林晚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麻袋的缝隙,她能看到佐藤那冰冷的军靴和陈峰那双沾满灰泥的破鞋。

佐藤在陈峰面前站定,几乎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呼吸。时间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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