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昌送来的药品,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暂时缓解了老虎坳营地的燃眉之急。赵山河眼睛的感染在磺胺粉的作用下得到了有效控制,红肿消退了大半,虽然视线依旧模糊,但已经能勉强视物,这让他暴躁的脾气缓和了不少。其他几个重伤员的伤势也稳定下来,低烧退去,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营地里的气氛,因为这批珍贵的药品而显露出一丝难得的生机。
陈峰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深知,这短暂的安宁之下,潜藏着更大的危机。佐藤的勘测和封锁行动虽然被他们的骚扰战术拖延了进度,但并未停止,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而林世昌信中那“小心提防,近期勿联”的警告,更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加强了营地的巡逻和岗哨,尤其是对空观察和远距离的监视。同时,他让老烟枪和孙永田加快了对周边村镇的暗中联络,希望能开辟更多获取粮食的渠道,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这天上午,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孙永田派往另一个方向联络的队员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粮食,而是一张揉得皱巴巴、沾着油污的旧报纸。
“队长,这是我在白石沟那边一个相熟的货郎那里看到的,他偷偷塞给我的。”那队员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愤懑和疑惑,“他说…他说这报纸上登了林老板的消息…”
“林老板?”陈峰心头一跳,接过报纸。这是一份伪满洲国控制的《盛京时报》,日期是几天前。老烟枪和闻讯赶来的林晚秋也围了过来。
报纸在第二版一个不算起眼,但也不算角落的位置,刊登着一则配了照片的“新闻”。照片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是林世昌,他穿着体面的长衫,正与几个穿着日本和服或西装的男子站在一处看似工地的地方,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略显拘谨的笑容。新闻的标题赫然是——《林世昌会长慷慨捐资,助力新京建设,日满亲善楷模》!
文章内容极尽阿谀之能事,大肆宣扬林世昌如何“深明大义”,“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捐出巨款用于“新京”(长春)的某项市政工程建设,并称赞其为“日满亲善、共存共荣之典范”,还提及他受到了关东军高层和伪满官员的接见与嘉奖。
仿佛一道惊雷,在陈峰、老烟枪和林晚秋的脑海中炸响!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晚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一把抢过报纸,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照片和文字,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中的光芒,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困惑、痛苦,最后是一种被背叛的尖锐刺痛。
“不…这不可能…我爹他…他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厉害,拿着报纸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前几天父亲还冒险送来药品和警告信,怎么可能转眼就…就成了“日满亲善的楷模”?
老烟枪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看报纸,又看看陈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混迹市井多年,太清楚这种舆论操作的把戏,但这白纸黑字加上照片,冲击力实在太强了。
“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赵山河凑过来,眯着还有些模糊的眼睛努力想看清报纸,急躁地问道,“林老板他…他投靠鬼子了?!”
他的大嗓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周围一些正在休息或忙碌的队员和村民都被吸引了过来。当“林世昌”、“投靠鬼子”、“日满亲善”这些词断断续续传入他们耳中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什么?林老板投敌了?”
“不可能吧?前几天不是还给我们送药了吗?”
“送药?哼,谁知道安得什么心!没准是麻痹我们的!”
“报纸上都登了!还有照片呢!这还能有假?”
“怪不得鬼子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原来是有内鬼!”
“他女儿还在我们这儿呢…”
议论声、质疑声、愤怒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怀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晚秋。
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报纸,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赵山河虽然还没完全搞清状况,但他听到有人将矛头指向林晚秋,顿时勃然大怒,吼声如同炸雷,“谁敢胡说八道,老子撕了他的嘴!”
他的怒吼暂时压下了骚动,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猜疑和不安,却更加浓重了。
陈峰始终沉默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报纸,大脑在飞速分析。照片是真的,林世昌那略显僵硬的笑容不似作伪。文章的内容…恶毒,太恶毒了!这绝不仅仅是宣传,这是佐藤精心策划的离间计!他要用这种方式,彻底切断义勇军与外界的联系,并从内部瓦解他们!
林世昌为什么会配合?是被胁迫?还是…真的有某种交易?陈峰想起了那封警告信。“小心提防”…难道林世昌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他是被迫的?
“陈大哥…”林晚秋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流下来,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陈峰,“我爹他…他不会的…你相信我…”
她的声音脆弱而无助,与平日里那个冷静坚强的战地医护判若两人。
陈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痛苦,有委屈,有恐惧,但唯独没有心虚和闪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这突如其来变故掀起的波澜。他知道,此刻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我相信你。”陈峰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和坚定,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我也相信林老先生。”
他上前一步,从林晚秋手中拿过那张报纸,目光扫过周围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赵山河和老烟枪脸上。
“这,是佐藤英机的毒计!”陈峰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用这种方式,想让我们怀疑自己的同志,怀疑帮助我们的人!想让我们从内部崩溃!”
他举起报纸,指着上面的照片和文章:“大家仔细想想!如果林老先生真的投靠了日本人,他为什么还要冒险给我们送药送钱?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们的位置告诉日本人,换来更大的功劳?这照片,这文章,恰恰说明,林老先生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他很可能受到了日本人的胁迫!”
陈峰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不少陷入愤怒和猜疑的队员冷静了下来。是啊,如果林世昌真的投敌了,之前的援助和那封警告信又怎么解释?
“队长说得对!”老烟枪立刻反应过来,接口道,“这肯定是鬼子的反间计!咱们不能上当!林小姐是什么人,大家这段时间都看在眼里!她为了救伤员,几天几夜没合眼!她要是跟她爹一样投了敌,还能留在咱们这山沟里吃苦受罪?”
孙永田也站出来,瓮声瓮气地说:“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但俺知道,谁对俺好,谁对俺坏!林姑娘救了俺们黑石峪那么多乡亲,俺信她!”
一些原本动摇的队员和村民,听到这些话语,脸上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日军卑鄙手段的愤怒。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并非那么容易彻底清除。人群中,依然有少数人眼神闪烁,低声交头接耳。毕竟,那报纸上的白纸黑字和照片,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太大了。而且,林世昌毕竟是商人,在很多人固有的观念里,商人重利轻义,在高压下转向,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林晚秋感激地看了陈峰、老烟枪和孙永田一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但她迅速擦去,挺直了脊梁。她知道,父亲的清白,需要时间和行动来证明,而她自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陈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无轻松。他知道,表面的裂痕可以暂时弥合,但深层的信任危机已经产生。佐藤这一手,确实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上。
“这件事,到此为止。”陈峰沉声道,“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人不得再非议林老先生和林姑娘!否则,以扰乱军心论处!”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几个还在窃窃私语的人,那几人顿时噤若寒蝉。
“但是,”陈峰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凝重,“这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佐藤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从今天起,我们必须更加警惕!内部要加强审查,外部联络要更加隐秘!”
他看向老烟枪和孙永田:“你们的联络工作要继续,但必须慎之又慎!要提防这是敌人引蛇出洞的陷阱!”
“明白!”老烟枪和孙永田重重点头。
陈峰又看向林晚秋,语气缓和了一些:“晚秋,照顾好伤员,其他的,交给我。”
林晚秋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坚韧的光芒。
风波暂时被压下,但营地里的气氛,已然不同往日。一种无形的隔阂和猜忌,如同山间的薄雾,悄然弥漫开来。每个人看别人的眼神里,似乎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峰独自走回自己的窝棚,将那份报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佐藤…你果然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狠毒。
他几乎可以想象,此刻的沈阳城内,林世昌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屈辱。而老虎坳这里,信任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这只是第一波冲击。佐藤的后手,会是什么?
陈峰抬起头,透过窝棚的缝隙,望向阴沉的天空。山雨,真的要来了。而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外部的枪炮,还有来自内部,因猜忌而可能滋生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