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独眼壮汉俯瞰着下方跪倒的一片幸存者。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现在,本大王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刺耳而又冰冷。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人了。”
这句话,让广场上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啜泣声。
成为他们的人?
成为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
独眼壮汉似乎很享受这种绝望的氛围,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声如同夜枭。
“怎么?不愿意?”
他猛地收敛笑容,独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凶光。
他指向旁边。
那里,一排流寇手持着还在滴血的钢刀,面无表情地站着。
“不愿意的,可以站出来。”
独眼壮汉狞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死寂。
广场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连哭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死亡的威胁,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片刻之后。
“我……我愿意……”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紧接着。
“我愿意加入……”
“求大王饶命!我愿意!”
此起彼伏的,是绝望的哭喊和屈辱的臣服。
他们别无选择。
要么,成为自己最痛恨的恶魔。
要么,立刻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祝十六站在人群中,牙关紧咬,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他被迫和那些杀人凶手,和那些夺走无数人性命的刽子手,站在一起。
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的身体,因为愤怒和不甘,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拉住了他。
是干娘。
祝十六猛地回头,想说什么。
林羽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周围。
祝十六顺着她的示意看去。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些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流寇。
他们的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杀戮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是在执行一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流程。
他又看向那些被迫加入的幸存者。
他们的脸上,是毫无掩饰的,彻骨的绝望。
泪水,混合着尘土,在他们蜡黄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肮脏的沟壑。
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一种是灵魂早已死去的麻木。
一种是灵魂正在死去的绝望。
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比地狱还要荒诞的,人间画卷。
祝十六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
三天后。
一把大火,将这座曾经还算繁华的县城,彻底吞噬。
黑石城,变成了一片焦土。
所有的粮食,财物,能带走的一切,都被搜刮殆尽。
庞大的队伍,再次出发。
只是这一次,队伍比来时,又壮大了数千人。
数千名,刚刚失去家园,失去亲人,被迫拿起武器的,“新兵”。
他们跟在老流寇的身后,脚步踉跄,神情恍惚,像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祝十六,也走在这支畸形的军队里。
他第一次,作为“加害者”的一员,走在路上。
他能感觉到,路边那些村庄里,投来的恐惧和憎恨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浑身刺痛。
他想大喊。
想告诉他们,我不是!我跟他们不一样!
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此刻,他的身上,也穿着流寇的衣服,手里,也被迫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
在别人看来,他,就是这股黑色洪流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
陆双双和洪凌凌走在他的两边,脸色同样难看。
洪凌凌好几次都想开口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双双则紧紧地皱着眉,一言不发。
只有林羽。
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牵着那头瘦驴,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长途旅行。
队伍,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缓缓前行。
黄沙漫天,烈日当空。
就在祝十六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屈辱感压垮的时候。
林羽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十六。”
祝十六浑身一震,抬起头。
林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前方那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的队伍。
她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流寇是如何产生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了祝十六的心上。
他愣住了。
流寇是如何产生的?
不就是因为他们坏吗?因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吗?
他张了张嘴,想把这个答案说出来。
可是,当他的目光,扫过身边那些,几天前还是普通百姓的“新兵”时。
他忽然,说不出来了。
他看到,一个昨天还抱着妻儿尸体痛哭的男人,此刻,正麻木地,将一根木棍,削得更尖。
他看到,一个曾经在城里开包子铺的小贩,正低着头,默默地,将一把生锈的菜刀,在石头上磨着。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悲伤。
也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和那些老流寇一样的,麻木。
祝十六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
林羽似乎也没有指望他回答。
她继续牵着驴,向前走着。
过了很久。
就在祝-十六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
林羽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又要如何,才能彻底剿灭他们?”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祝十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剿灭他们?
用官兵?用更强大的武力?
可是……
他看着这支队伍。
数万人的队伍。
其中,真正的“恶人”,或许只有最开始的那几千。
剩下的人,都是被裹挟的,被迫的。
杀了他们?
他们,也是受害者啊!
可若是不杀他们……
他们手中的武器,又会指向下一个,无辜的黑石城。
祝十六的脑子,彻底乱了。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无解的死结。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干娘的背影。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
他不再沉浸于自己的痛苦和屈辱之中。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去观察。
观察这支畸形的军队。
观察每一个人的脸。
观察他们的言行,他们的举止。
观察他们,是如何从一个受害者,一步步,变成一个加害者的。
干娘的问题,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让他从仇恨和愤怒中挣脱出来,开始冷静思考的,种子。
他看着身边一个同样年幼的“流寇”,那个孩子正低着头,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把捡来的匕首。
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