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山区深处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老光棍,名叫马老三。这人四十出头,面皮焦黄,瘦得像根柴火,平日里靠着采山货、打零工过活。
马老三祖上据说是萨满,传到他那辈早已没落,只余下些零碎传说。屯里人嫌他家道败落,又嫌他性子孤拐,不太与他往来。唯有屯西头的赵寡妇,偶尔会端碗苞米粥接济他。
这年冬天格外冷,大雪封山半月有余。马老三断了炊,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裹了件破棉袄,拄着根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山里去,想寻些野物果腹。
北风刮得紧,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马老三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连只山鸡都没瞧见。眼看天色将晚,他叹了口气,正待往回走,忽见雪地里一团黄乎乎的东西在蠕动。
走近一看,竟是只黄皮子,后腿被猎夹夹住了,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那黄皮子见人来,也不惊慌,两只黑溜溜的眼珠直盯着马老三,竟似有几分哀求和通晓人性之意。
马老三心中一动,想起祖父说过,黄皮子有灵性,杀之不祥。他蹲下身,叹道:“也是个可怜畜生,赶上这年月,谁都不易。”
他便费劲掰开猎夹,那黄皮子竟也不逃,只将受伤的后腿伸着。马老三撕下块破衣襟,给它简单包扎了下,又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饼子,掰碎了放在它面前。
“吃吧,吃了快些逃命去,莫再叫人逮着了。”
黄皮子低头嗅了嗅饼子,又抬头深深看了马老三一眼,这才叼起饼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林深处。
马老三空手而归,夜里饿得睡不着,蜷在炕上听北风呼啸。迷迷糊糊间,见个黄衣老者进屋来,对他拱手作揖:“承蒙恩公今日搭救,老朽感激不尽。恩公日后若有难处,可至屯后老槐树下,敲击树身三声,唤一声‘黄三爷’,自当现身相助。”
马老三惊醒,只道是南柯一梦,并未放在心上。
转年开春,马老三时来运转。先是上山采药,竟挖着棵老山参,卖了好价钱;后又帮人修缮房屋,主家慷慨,多给了些工钱。手头宽裕了,他便想着将祖传的老屋修葺一番。
这日请了屯里几个帮工,正忙得热火朝天,屯中泼皮牛二晃悠过来。这牛二仗着身强体壮,是屯中一霸,平日里欺男霸女,无人敢惹。他见马老三竟有钱修房子,便起了讹诈之心。
“马老三,可以啊,悄没声发大财了?”牛二斜着眼,一脚踩在垒好的砖块上,“你这房子扩建,占着屯中公地了,知道不?拿五两银子来,我便替你遮掩过去,否则……”
马老三知他讹诈,却不敢得罪,只得赔笑:“牛二兄弟,我哪来的银子?不过是凑合着修补修补,不敢占公家地。”
牛二却不依不饶,一脚踹翻了刚砌好的墙基,骂骂咧咧:“少废话!三日之内,不拿钱来,把你这破房子都拆了!”
是夜,马老三愁眉不展,忽想起那个怪梦,心下疑惑,横竖无法,便真个去了屯后老槐树下,依梦中所言,敲击树身三声,轻唤:“黄三爷。”
话音方落,一阵风过,那黄衣老者竟真个现身树下,笑吟吟道:“恩公唤我,所为何事?”
马老三又惊又喜,忙将牛二讹诈之事说了。
黄衣老者听罢,捻须微笑:“区区小事,恩公不必挂心。明日那牛二再来,你只需如此这般……”
次日,牛二果然又上门来,气势更凶。马老三依黄衣老者之言,道:“牛二兄弟,我实在没钱。不过昨日挖地基,倒掘出坛老酒,香气扑鼻,定是陈年佳酿。不如你我共饮几杯,再商量钱的事?”
牛二好酒,一听有陈酿,顿时来了兴致,催着快取来。
马老三搬出个旧酒坛,拍开泥封,果真是酒香四溢——却是黄衣老者昨夜送来的。二人你一碗我一碗,牛二喝得痛快,不觉酩酊大醉,瘫倒在地。
朦胧中,牛二见个金甲神人自空而降,怒目圆睁,声如雷霆:“泼皮牛二!平日欺压乡里,今又讹诈善人,罪不容恕!罚你三日腹痛,日后若再敢作恶,定取尔性命!”
牛二惊醒,只觉腹痛如绞,冷汗直流,连滚带爬逃回家去,果真腹泻三日,几乎脱了层皮。病愈后想起“神人”之言,再不敢寻马老三的麻烦,连带着对屯里人也收敛了许多。
马老三感念黄三爷相助,常备酒菜往老槐树下去。黄三爷时而现身,与他饮酒闲谈,言说山中趣事,却从不接受银钱馈赠。
这年夏天,屯里闹起时疫,不少人发热咳嗽,卧床不起。赵寡妇独子铁柱也染了病,浑身滚烫,药石无灵。赵寡妇哭得死去活来,求医问卜,皆无效果。
马老三闻知,心念赵寡妇平日接济之恩,便又去求黄三爷。
黄三爷沉吟片刻,道:“此疫非凡病,乃山中瘴气所致。我可授你一法:往东南方向行七七四十九步,见一株七叶灵芝,采来煎水服下,病立愈。然此法不可轻用,每采一株,须积一功德。”
马老三大喜,依言而行,果采得灵芝。赵寡妇儿子服下,次日便退了热,不几日又能下地玩耍了。
消息传开,染病人家纷纷来求马老三。马老三心善,不忍见死不救,便再去求黄三爷。
黄三爷叹道:“恩公心善,我便破例多指几株。然切记,心术不正者不可予之。”
马老三应下,便依黄三爷指点,又采得几株灵芝,救了不少人。唯独泼皮牛二也染了病,家人来求,马老三记着黄三爷嘱咐,推说寻不着了。
谁知牛二病愈后得知马老三不肯救他,怀恨在心,又疑心马老三得了什么宝物,便暗中跟踪。
这日见马老三又往东南去,牛二悄悄跟在后面,见马老三采得一株奇异灵芝,不由眼红心热。待马老三走远,他也去那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牛二不死心,想起马老三常往老槐树去,便疑心有什么古怪。夜间潜至树下,窥见马老三正与一黄衣老者饮酒谈笑,那老者举止诡异,不似常人。
牛二眼珠一转,心生毒计。他去镇上寻了个游方道士,言说屯中有妖孽作祟,许以重金,请其前来捉妖。
道士随牛二至老槐树下,摆开法器,披发仗剑,念念有词。霎时间阴风骤起,吹得飞沙走石。
黄三爷正与马老三饮酒,忽感心神不宁,掐指一算,叹道:“恩公,我今日有此一劫。那牛二引道士来捉我,我道行尚浅,敌他不过,须暂避锋芒。”
马老三大惊:“这却如何是好?”
黄三爷道:“无妨,我自有脱身之计。只是恩公切记,任那道士如何说,不可承认与我相识。”说罢化作一阵清风散去。
不多时,牛二果然引着道士赶来,见只有马老三一人,便喝道:“马老三!那妖物何在?”
马老三按黄三爷嘱咐,只推不知。道士绕树作法,忽见树根处有个洞穴,便令牛二挖掘。挖得三尺,竟掘出个黄皮子窝穴,内有数只幼崽,瑟瑟发抖。
牛二大喜:“原来是这些畜生作怪!”便要举锹扑杀。
忽听一声厉啸,那黄衣老者现出身形,面现悲愤:“祸不及妻儿!尔等寻的是我,与这些幼崽何干?”
道士见正主现身,祭起符咒,喝道:“妖孽,还不现形!”
黄三爷被迫现出原形,果是只硕大黄皮子,后腿犹带伤痕。它护在窝穴前,不肯退让。
马老三见状,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拦在黄皮子身前,对道士躬身道:“道长手下留情!这黄三爷虽是异类,却从未害人,反而多次助我,救济乡邻。便是牛二染疫时,也是我记恨前嫌,未请黄三爷救他,实非黄三爷之过啊!”
牛二在旁听得,恼羞成怒:“好你个马老三,果然与妖物为伍!”便要动手。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大喝:“住手!”
众人回头,见赵寡妇领着众多乡民赶来。原来赵寡妇听说牛二引道士来捉妖,心知必与马老三有关,忙召集受过马老三恩惠的乡邻前来。
赵寡妇上前对道士一礼:“道长明鉴,这黄大仙确实救过屯中许多人,从未作恶。便是牛二当初腹痛,也是因他讹诈马老三,咎由自取,并非黄大仙无故害人。”
众乡民纷纷称是,诉说黄三爷如何指点采药治病,又如何惩戒恶人。
道士闻言,沉吟片刻,对黄三爷道:“你虽为异类,却知恩图报,济世救人,实属难得。然人妖殊途,不宜久留人间。”
黄三爷躬身道:“道长所言极是。我本欲报恩后即隐退,今恩已报,愿携家小远遁深山,不再扰攘人间。”
道士点头:“如此甚好。”又对牛二喝道:“你这泼皮,心术不正,屡教不改,今日又险些害了善类,该当何罪?”
牛二见众怒难犯,吓得跪地求饶。
黄三爷却道:“道长不必动怒。牛二虽有过,然罪不至死。我临行前,再赠一言与屯中乡亲:山中东南麓那片七叶灵芝,乃天地灵气所钟,可治时疫。然不可滥采,每岁只采一株,须由屯中公推德高者取之,如此方可保灵气不散,永续利用。”
众人皆称谢领教。
黄三爷又对马老三深深一揖:“恩公保重,老夫去了。”便携幼崽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山林深处。
自此,靠山屯依黄三爷嘱咐,每年公推一人采一株七叶灵芝,配以其他草药,制成药剂,防治时疫。屯中人感念黄三爷恩德,在屯后立了个小祠,称为“黄仙堂”,香火不绝。
而马老三与赵寡妇,因这番变故互生情愫,后结为夫妻,相携到老。每逢子孙问起黄仙故事,马老三总会眯着眼说:“这世上啊,是人也好,是仙也罢,心里头存着善念的,终归会有好报应。”
唯有那牛二,后来改过自新,成了屯里最护着黄仙堂的人。有人说常见他对着老槐树自言自语,似是忏悔,又似是感恩。但究竟为何,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