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关外辽河畔有个靠山屯,屯子里有个叫马老六的棺材匠。此人年近五十,干瘦精悍,平日里除了做棺材,还兼职给人操办白事,挣些辛苦钱。
马老六的棺材铺开在屯子最西头,三间土坯房围成个小院,院里常年堆着木材。他手艺好,做的棺材严丝合缝,刷上黑漆后锃亮照人,屯里人都说睡马老六的棺材,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北风刮得正紧。马老六刚给一口新棺刷完漆,忽听院外有人拍门。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老头,穿着件不合身的棉袄,瑟瑟发抖地站在风雪中。
“老哥,讨碗热水喝,暖和暖和就走。”老头声音沙哑。
马老六本是心善之人,便将老头让进屋里,倒了热茶,又端来几个窝头。老头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吃饱喝足,老头却不提走的事,反而上下打量着马老六,忽然压低声音道:“老哥,我瞧你印堂发黑,近日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马老六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常年与白事打交道,最忌讳这些不吉利的话,当即沉下脸来:“老先生,我好心待你,你怎么反倒咒起我来了?”
老头忙摆手:“非也非也,老哥误会了。实不相瞒,我乃长白山胡三太爷座下弟子,今日路过此地,见你宅院上空笼罩一团黑气,特来相告。”
马老六将信将疑。关外百姓多信保家仙,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的故事流传甚广,其中胡三太爷更是赫赫有名。若这老头真是仙家弟子,倒不可怠慢。
“还请老先生明示。”马老六语气缓和许多。
老头捋着稀拉的胡须,神秘兮兮地说:“三日后子时,将有一饿死鬼上门讨封。它若得逞,你必家破人亡;若不得逞,它便会纠缠你九九八十一日,日日来扰,直至你得病身亡。”
马老六心里发毛,忙问何为“讨封”。
老头解释道:“这饿死鬼生前是个穷秀才,死后不得超生,成了游魂。它专找阳气弱的人家,假装成仙家,讨要封号。若你信了它的鬼话,封它做什么‘大仙’、‘真君’,它便得了名分,能借你的阳气修炼成气候,到时你就成了它的替死鬼。”
“那该如何是好?”马老六急问。
老头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递给马老六:“此乃胡三太爷亲绘的镇鬼符。那饿鬼来时,你将它贴于门上,它便不敢进屋。切记,任它如何花言巧语,千万不可封它名号,更不可让它进门。”
马老六接过黄符,连声道谢,又要取钱酬谢。老头却摆手不必,只说这是积功德的事,说罢便起身告辞,消失在风雪中。
老头走后,马老六越想越觉得蹊跷。他做白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真鬼,今日这事未免太过巧合。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还是将黄符小心收好。
三日后,正是腊月二十六,年关将近。这夜风雪更大,马老六早早关了铺门,独自坐在炕上喝酒取暖。
子时刚到,忽听院外传来幽幽的哭声,似有似无。马老六心头一紧,忙凑到窗前,掀开棉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院中不知何时立着个白衣人影,瘦得像根竹竿,在风雪中摇摇晃晃。那人影飘到门前,叩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何人半夜敲门?”马老六壮着胆子问。
门外传来细弱的声音:“弟子乃长白仙山得道仙家,途经宝地,见宅院上空仙气缭绕,特来结个善缘。”
马老六想起那老头的警告,心中明了,这定是那饿死鬼来讨封了。他不动声色,依那老头所言,将黄符贴于门内。
门外安静片刻,忽然哭声又起,比先前凄厉许多:“好心人,开开门吧,外面风雪大,让我暖和暖和。你若助我,我保你全家富贵平安...”
马老六冷笑:“既是仙家,还怕什么风雪?”
那饿鬼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霎时间阴风大作,吹得门窗哗哗作响,仿佛随时要被掀翻。一阵刺骨的寒意渗入屋内,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变成诡异的绿色。
“不开门也罢,只需你封我个名号,称我一声‘玄天大帝’,我即刻便走,还赐你黄金百两!”饿鬼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马老六虽是心惊,却强自镇定:“我一个凡夫俗子,岂敢妄封仙号?您若是真仙,自有无上天尊册封,何须我来多嘴?”
饿鬼闻言暴怒,发出刺耳的尖啸。门窗开始剧烈震动,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同时拍打。马老六紧握一把桃木斧头——这是他平日劈材所用,据说桃木辟邪——守在门后,寸步不离。
僵持约莫一炷香时间,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风雪似乎也弱了些,只余下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可怜可怜我吧,饿啊,好饿啊...给口吃的吧,给口吃的我就走...”
马老六终究心软,想了想,从厨房取来几个冷窝头,打开门缝扔了出去。只见那白影猛地扑向窝头,狼吞虎咽起来。借着一丝光亮,马老六瞥见一张青灰色的脸,眼眶深陷,嘴角咧到耳根,吓得他赶紧关门落栓。
此后夜夜如此,那饿鬼准时在子时出现,有时哀求,有时威胁,有时变化各种形态试图迷惑马老六。有次变成美艳女子,声音娇滴滴地说只要开门,就与他做夫妻;有次化作仙风道骨的老道,说可传他长生之术;甚至有一次变成他已故多年的老母亲的声音,哭喊着冷。
马老六虽怕,却始终牢记那老头的警告:不开门,不封号。日子一长,他反倒习惯了这夜半的骚扰,甚至有时还会与那饿鬼隔门对骂几句。
转眼过了八十天。这日清晨,马老六刚开门扫雪,就见屯东头的赵寡妇急匆匆跑来,面色惨白地说她家男人托梦,说在下面吃不饱穿不暖,要她多烧纸钱寒衣。
马老六随口应着,忽然心念一动,问赵寡妇是否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赵寡妇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一月前有个白衣老仙托梦,自称是“玄天大帝”,要她立牌位供奉,可保家宅平安。她照做了,谁知家中反而接连出事,先是猪崽无故病死,后是儿子从树上摔断腿。
马老六暗道不好,这定是那饿鬼在别处得了封号,开始作祟了。他忙问赵寡妇都封了那饿鬼什么名号。
赵寡妇说:“那老仙让我称他‘玄天大帝’、‘救苦真君’,还说若是诚心供奉,能让我家男人在下面当官呢...”
正说着,屯里又陆续来了几人,都说遇到类似的事。王老五家的说他媳妇日前病重,有个白衣仙家显灵治病,要他们封为“妙手仙医”;李二狗说他家夜里常有异响,请了个仙姑来看,说是狐仙作祟,需立“胡大仙师”牌位镇压...
马老六越听越心惊,原来这饿鬼不止缠着他一家,还在屯里其他地方骗到了封号。如今得了香火供奉,怕是已成气候。
是夜子时,饿鬼又来。但这次不同以往,它不再哀求或威胁,反而发出得意的笑声:“马老六,你虽不封我,旁人却封了。如今我已有信众香火,不日便可炼成鬼仙。念你这些时日与我相伴,若你现在肯称我一声‘至尊鬼仙’,我便放过你,否则...”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撞开窗户,直扑马老六面门。马老六只觉寒意刺骨,浑身僵硬,眼看就要不支倒地。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院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喝斥:“孽障!还敢在此作祟!”
但见一道黄光闪过,有个身影跃入院中。马老六定睛一看,竟是月前那个讨水喝的老头。此时他不再是衣衫褴褛的模样,而是身着黄袍,手持桃木剑,须发皆张,不怒自威。
饿鬼见状大惊,化作一股黑烟欲逃。老头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数道符箓,符箓如活物般追着黑烟而去,瞬间结成金光大网,将黑烟困在其中。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饿鬼在网中哀嚎,现出原形——个瘦骨嶙峋的书生模样,衣衫破烂,面色青灰。
老头厉声道:“你这孽障,生前不思进取,饿死街头;死后不去投胎,反而假借仙名,骗取封号香火。今日若不除你,日后必成祸患!”
饿鬼连连磕头:“弟子知错了!实在是饿怕了...下面吃不饱,上面没人祭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马老六此时缓过气来,见饿鬼可怜,不禁心生怜悯,对老头说:“仙长,它也确实可怜,若能超度它往生,是否比打得魂飞魄散要好?”
老头沉吟片刻,叹道:“也罢。马老六你心善,今日我便给你个面子。”转头对饿鬼说:“孽障,我且问你,赵寡妇家的猪崽是不是你害死的?李二狗家的异响是不是你弄的?”
饿鬼怯怯道:“猪崽是它们本就染病,我只是加速了病情...异响是我弄的,但李二狗儿子摔断腿真不关我事...”
老头摇头:“死性不改!即便超度了你,来世也难善终。”说罢,从怀中取出个葫芦,念动咒语,将饿鬼收入其中。
事后,老头对马老六说:“我乃长白山胡三太爷座下黄二爷,那日路过此地,见这饿鬼纠缠于你,故来相助。你能坚守本心,不为所惑,很是难得。”
马老六连忙拜谢:“多谢黄二爷相助。只是这饿鬼说旁人封了它名号,已有香火信众,这会如何是好?”
黄二爷笑道:“虚假封号,如露如电。那些立牌位供奉的,无非是求个心理安慰。如今罪魁已除,那些牌位不过是一块木头罢了。你明日去告诉那些人,自行将牌位焚毁即可。”
马老六这才放心,又要备酒菜招待黄二爷。黄二爷却摆手拒绝:“你我缘分已尽,好自为之。”说罢化作一道黄光,倏忽不见。
翌日,马老六将此事告知屯里人。起初大家不信,但见马老六说得恳切,又联想到自家最近的怪事,便将信将疑地焚毁了那些牌位。说也奇怪,牌位一烧,各家各户的怪事便再没发生。
赵寡妇儿子的腿伤很快好转,王老五媳妇的病也莫名痊愈了。只有李二狗嘀咕:“我说我儿子摔断腿不关那鬼事吧...”
经此一遭,马老六的棺材铺生意更好了。大家都说马老六连鬼都不怕,定的棺材肯定稳妥。马老六却总是笑笑,在每口棺材里都悄悄放一小袋五谷——既让逝者路上不饿,也防着饿鬼蹭食。
后来屯里人说,每逢风雪夜,似乎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但再没有人开门回应了。只有马老六有时会在门口放碗饭食,第二日清晨,碗总是空的。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就成了靠山屯一带的典故。老人训诫小辈时总说:“别学那饿死鬼,尽想些歪门邪道。做人要实在,就是做鬼,也得做个实在鬼。”
而那马老六活到九十高龄,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下葬那日,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个黄袍老头在送葬队伍后面点了点头,一晃眼就不见了。
但谁知道呢?也许是眼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