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一带的老山林子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宁惹阎王怒,不招黑老太。”这黑老太说的是谁?乃是长白山深处修炼了数百年的黑狐仙,据说她尖嘴长脸,浑身毛色油亮如墨,一双眼睛在暗处泛着幽幽绿光。
话说靠山屯有个老光棍,名叫赵老四,为人憨厚老实,靠着在山脚下种几亩薄田和偶尔进山采些山货为生。这年秋末,赵老四想着囤点过冬的嚼谷,便咬了咬牙,决定冒险往老林子深处走走,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挖到些老山参。
这一日,天蒙蒙亮,赵老四就背着箩筐进了山。越往里走,树木越是遮天蔽日,鸟叫虫鸣都稀疏了,静得只剩下他自己踩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正走着,忽然一阵山风掠过,带着股子腥甜气,赵老四心里一紧,暗道莫不是碰上啥大家伙了?他赶紧躲到一棵老榆树后,屏息凝神。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却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唧声,像是谁家老婆婆在呻吟。赵老四壮着胆子探头一瞧,只见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松树下,竟坐着个黑衣黑裤的老太太,小脚,盘着发髻,正捂着一只脚踝哎哟哎哟地叫唤。
赵老四虽怕,但看是个老人家,心肠一软,便走了过去:“老婶子,您这是咋啦?”
那老太太抬起头,赵老四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太太脸盘子尖瘦,眼皮耷拉着,嘴角却似乎总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看着有点邪性。但她声音倒是沙哑得平常:“哎,人老不中用了,采点蘑菇崴了脚,疼得走不动道哩。后生,行行好,扶我一把?”
赵老四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搀扶。触手之处,那老太太的手臂竟是冰凉冰凉的。老太太借着赵老四的力站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
“多谢你了,后生。”老太太拍拍黑衣上的灰,“我就住在前头不远的老黑沟。眼瞅着天要黑了,这山里不太平,你送送我吧?”
赵老四心里直打鼓,老黑沟那可是出了名的邪乎地,屯里人平日打死都不往那儿去。但他看着老太太那“可怜”样,又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搀着她往深山里走。
一路上,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唠嗑,问些屯里的事,问赵老四家里几口人,以啥营生。赵老四老实,一一答了。走着走着,老太太忽然抽了抽鼻子,眯着眼笑道:“后生,我闻着你身上……有股子鲜灵劲儿。你今早出门,是不是带了好东西?我老婆子嘴馋,能让俺瞧瞧不?”
赵老四心里奇怪,他早上就揣了两块干粮,能有什么鲜灵东西?他摸遍全身,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早上他路过河边,顺手用篓子捞起来的一条小鲤鱼,金鳞红尾,想着晚上熬汤喝的。
“哟!好俊的金鳞红尾鲤!”老太太眼睛猛地一亮,那绿光一闪而逝,吓了赵老四一跳。她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贪婪的神色,“后生,这鱼……这鱼送给我老婆子吧?我拿东西跟你换!”
赵老四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这荒山野岭的老太太,要生鱼做什么?他攥紧了鱼,摇头道:“老婶子,这就是条小河鱼,不值当啥,我拿回去下锅的,不好给您生啃。”
老太太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没了,只剩下一种阴冷的固执:“后生,我就要这条鱼!你给我,我保你今年冬天吃饱穿暖,不受饥寒。你不给……”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尖细,“怕是会有祸事上门!”
这就是强要了!赵老四虽老实,却也有几分倔脾气,尤其是这威胁的话让他很不舒服。他甩开老太太的手,后退两步:“老婶子,您这是啥话?一条鱼而已,我不给,还能咋的?您家快到了吧?我自己认得路,先回了!”说完,他扭头就往回走,心里怦怦直跳。
身后传来那老太太阴恻恻的声音:“不给?嘿嘿……好,好得很……你会后悔的……”
赵老四头也不敢回,几乎是跑着下了山。直到看见屯子的炊烟,他才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全是冷汗。再看手里那条小鱼,不知何时已经死了,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当晚,赵老四把鱼炖了汤,喝下后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夜里睡觉,总觉得窗外有影子晃,似乎有爪子挠窗户的声音,悉悉索索响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赵老四发现他圈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直挺挺地死在窝旁,脖子上有两个细小的牙印,血被吸干了。赵老四心里明白,这是那黑老太太作祟了。他又惊又怒,却也不敢声张,只得自认倒霉,把死鸡埋了。
谁知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几天,赵老四家怪事不断:水缸里的水莫名变得浑浊腥臭;晚上锅碗瓢盆自己叮当作响;晾在外面的衣服被撕成一条条;他甚至半夜醒来,朦胧看见一个黑影蹲在炕头,用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看。
赵老四被折腾得形销骨立,终日惶惶。屯里人见他气色不对,问起来,赵老四支支吾吾,只说是撞了邪。有见多识广的老人提醒他:“老四啊,你这怕是惹上‘讨封’的了。有些修炼的年深日久的仙家,会找人讨要东西,讨的是‘封正’。你若心甘情愿给了,它道行就涨,也会给你些好处。你若不肯,它觉得折了面子,道行受损,就会缠上你,非把你磨得服软不可!”
赵老四这才恍然大悟,那黑老太太哪里是馋鱼,分明是借讨鱼来讨封!她本体是黑狐,那金鳞红尾鲤蕴含着一丝水族灵气,对她修行大有裨益,更重要的是要自己“心甘情愿”地献上。
明白归明白,可赵老四心里憋屈:凭什么你修行,就要来祸害我?我辛苦捞的鱼,凭什么白白给你?这股倔劲儿上来,他宁可被折腾,也不愿去求饶。
又熬了几天,赵老四实在受不住了,地里庄稼没心思侍弄,人也病恹恹的。这天,他忽然想起,山那头另一个屯子有个姓白的出马婆婆,据说请的是白仙(刺猬),为人看癔病、驱邪煞很有一套。赵老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拖着虚弱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往白婆婆家赶。
白婆婆家堂口清净,供着白仙牌位。她听了赵老四的讲述,又看了看他的气色,闭眼沉吟片刻,说道:“你这是惹上黑老太太了。她修行到了关口,急着要借外物‘封正’突破。你那鱼虽小,却沾了水泽灵韵,正合她用。你非但不给,还冲撞了她,她这是跟你杠上了。”
“那……那可咋办啊白婆婆?”赵老四哭丧着脸。
“硬扛着,你肯定扛不过她。但也不能就这么服软,否则她尝到甜头,以后更会变本加厉。”白婆婆点起烟袋锅,慢悠悠地说,“得让她知道,这人世间,有规矩,不是她能为所欲为的。”
白婆婆让赵老四先回家,准备三样东西:一把杀猪刀(沾过煞气,镇邪)、一面老铜镜(能照妖)、还有他第二天一早去河边,重新钓一条金鳞红尾鲤,越大越好。
赵老四赶紧照办。杀猪刀好借,铜镜找邻居淘换了一面。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去河边守着,也许是运气好,还真让他钓上来一条一尺多长的金鳞红尾大鲤鱼,活蹦乱跳,看着就喜人。
傍晚,赵老四按白婆婆吩咐,把铜镜挂在院门正中,杀猪刀藏在门后。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当中,手里捧着那条用大红布垫着的大鲤鱼。
太阳刚落山,山风骤起,吹得树叶哗哗响。一股子腥风卷入院子,赵老四心头一紧,知道来了。
只见院门口,那黑衣黑裤的老太太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这次她脸上没了伪装,尖嘴削腮,眼睛绿得渗人,直勾勾盯着赵老四手里的鱼,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
“后生,想通了?早该如此!”她声音尖利,带着得意。
赵老四按照白婆婆教的,强压恐惧,朗声道:“老仙家,这鱼,我可以给您。”
黑老太太闻言,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迈步就要进院。
“且慢!”赵老四猛地举起鱼,侧身对准院门上的铜镜,“老仙家,您要这鱼可以,但请您先照照镜子,看看您如今这副强取豪夺的嘴脸,可还配得上这‘仙家’二字?可还对得起您多年的修行!”
那黑老太太猝不及防,一眼瞥见了铜镜中自己的影像——那哪里还是个人形,分明是一只双眼赤红、涎水直流、贪婪毕露的黑毛老狐狸!
“嗷——!”她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显然被镜中自己的本相和赵老四的话刺痛了修行根本。
就在她心神震荡之际,赵老四迅速从门后抽出那把煞气沉沉的杀猪刀,“铛”一声砍在门槛上,厉声道:“鱼我可以心甘情愿地送与老仙家结个善缘,但若老仙家还要依仗神通,欺压我这凡人,我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用这煞刀说道说道!山神土地在上,这世间还有个‘理’字!”
这一番连消带打,先是“照妖”诛心,再是“煞刀”震慑,最后抬出天地道理。那黑老太太浑身黑气翻滚,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又是愤怒又是惊疑,但看着那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和那面让她原形毕露的铜镜,终究没敢踏进院子。
她死死盯着赵老四看了半晌,又看看那条鲜灵的大鱼,最终,贪婪压过了怒气。她强行挤出一丝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说:“后生……你说得在理。是老婆子我心急了。这鱼……就算你结个善缘送我,我……我承你的情,以后……以后保你家宅平安,五谷丰登。”
赵老四见她服软,心里石头落地,顺势下台阶:“好!那就谢老仙家庇护!”说完,他将手里的大鱼用力抛了过去。
那黑老太太(或者说黑狐仙)敏捷地一跃而起,凌空叼住那条鱼,落地化作一道黑风,卷起满地落叶,嗖地一下消失在深山方向,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话飘在风里:“……记得你的话……心……甘……情……愿……”
从那以后,赵老四家果然恢复了平静,再也没闹过邪祟。说来也怪,第二年他种啥啥丰收,进山总能捡到宝,日子竟真的慢慢红火起来。但他从此再也不敢轻易招惹山里的东西,尤其是穿黑衣的老太太。
至于那黑老太太,据说后来还真得了些道行,但性子也收敛了不少,不再轻易找人“讨封”。只是靠山屯的人进老林子,偶尔还会在薄雾里,瞥见一个黑衣身影一闪而过,或是在月夜里,听到似老人似狐狸的轻笑,伴随着一句幽幽的问话: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