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一带的老山林子里,流传着一句话:“宁惹山大王,莫惹黄皮仙。”这话不是没来头的,咱们屯子东头的老李家就撞上过这么一桩邪乎事。
说的是民国二十三年,咱们这靠山屯来了个云游道士,道号玄清。这人四十上下年纪,瘦高个,长脸,留着三绺长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道袍,背着个布袋,里头装着罗盘、符纸和几本泛黄的道经。他不在观里住,偏生选中了屯子后山那座荒废多年的黄仙庙。
那黄仙庙早年香火盛极一时,后来兵荒马乱的,就败落了。庙不大,一间正殿带个小院,院里杂草长得比人都高。最瘆人的是殿后那片乱葬岗,埋的多是横死、夭折之人,平日里屯里人宁可绕远路也不从那过。可这玄清道士偏偏不怕,打扫出一隅偏房,就住了下来。
屯里老人劝他:“道长,那地方不干净,早年供的是黄大仙,后来……唉,邪性得很呐!”
玄清只是捋须笑笑:“贫道乃三清弟子,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正是此地清静,才好修行。”
他白日里偶尔下山,给屯里人看看风水、治些小病,倒是有些真本事,说话也和气,渐渐大家也就由他去了。只是有人夜归时,曾远远望见那荒庙里不止一个身影,似乎还有个小道士进出,但雾大夜黑,也看不真切。
说话间,就入了冬。屯里老猎户赵老嘎的独子虎子进山收套子,赶上“大烟炮”(暴风雪),迷了路,掉进了雪窝子,等被人发现抬回来,身子都僵了,只有胸口还剩一丝温热气。赵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赵老嘎婆娘哭死过去好几回,求玄清道士想想办法。
玄清查看了虎子的情况,摇头叹息:“魂魄惊散,已入鬼门关,贫道道行浅薄,回天乏术啊。”
赵老嘎一听,这等于判了死刑,顿时瘫倒在地,满屋子哭声震天。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师父,或许可以一试‘寄魂之法’?”
众人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约莫十六七岁,道袍略显宽大,面色有些苍白,像是久不见日光。这人大家从未见过,想必就是传闻中玄清收的那个小徒弟,道号好像叫……守静?
玄清道士眉头一皱,低声呵斥:“休得胡言!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守静却似不怕,走近几步,低声在玄清耳边说了几句。玄清面色变了变,沉吟良久,才对赵老嘎说:“贫道确有一古老秘法,或可一试,但凶险异常,成与不成,全看天意,而且……”
“只要有一线希望,道长,求您救我儿!俺老赵家做牛做马报答您!”赵老嘎磕头如捣蒜。
“唉,也罢。”玄清叹口气,“此法需一具新逝之躯为引,而且……施法之时,绝不能有外人在场,否则功亏一篑,你儿魂魄永无归路!”
赵老嘎自然千肯万肯,立刻清空东屋,按照玄清吩咐,备下香烛、朱砂、黄纸等物,全家退到院外雪地里守着,任凭寒风刺骨,也不敢靠近屋子半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玄清道士一脸疲惫地走出来,道:“幸不辱命。”
赵家人冲进屋里,只见虎子果然睁开了眼,虽然虚弱,但确实活过来了!一家人喜极而泣,对着玄清师徒千恩万谢。只有赵老嘎婆娘细心,觉得儿子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看人直勾勾的,但转念一想,死里逃生,有点异样也正常。
虎子(暂且还这么叫他)恢复得极快,没几天就能下地吃饭了。只是性情大变,从前憨厚木讷的一个后生,变得眼神灵活,说话也伶俐了不少,尤其爱吃鸡,一顿能啃光大半只。赵家只觉得是捡回了宝贝,哪会多想。
但怪事很快就来了。
先是屯里的鸡开始隔三差五地少。起初以为是黄皮子(黄鼠狼)叼的,后来有人夜里起来,朦胧看见一个瘦小身影敏捷地翻进鸡窝,动作快得不似常人,倒像是……个大号的黄皮子!
紧接着,屯子里几个平日里欺负过外乡人、手脚不干净的闲汉,接连倒了大霉。不是夜里走路莫名其妙掉进粪坑,就是好端端在家睡觉,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屯口的雪堆里,冻得半死。都说是撞邪了,或者被“黄大仙”捉弄了。
更有甚者,屯西头的老光棍胡二,半夜被凄厉的惨叫声惊醒,披衣起来,透过窗缝,看见月光雪地里,那刚活过来的虎子,正趴在地上,对着一只被咬断脖子的老母鸡猛吸鲜血!吸完了,还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那动作,活脱脱就像只黄鼠狼!
胡二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告诉了赵老嘎和屯里长辈。
赵老嘎起初不信,但联想起儿子近日的异常,心里也直打鼓。他悄悄观察,果然发现“虎子”言行举止处处透着诡异:怕烟味(猎人家里常年有烟味)、走路垫着脚、看到鸡就眼睛发亮。
赵老嘎心沉了下去,带上几个胆大的后生,拿着猎叉柴刀,直奔后山黄仙庙去找玄清道士对质。
到了庙里,却见玄清道士正在打坐,见到众人,似乎早有预料。
“道长!你……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现在屋里那个是个什么玩意儿?!”赵老嘎红着眼问。
玄清长叹一声,还未答话,那个叫守静的小道士从殿后转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赵大叔,您儿子的身子,我用着甚好,比那破庙舒服多了。”
“你!你是谁?!”众人又惊又怒。
守静嘿嘿一笑,身体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了一下,声音变得尖利:“俺本是这庙里受香火修行的小黄仙,奈何肉身朽坏,只得借你家小子新死的躯壳还魂重生哩!还得谢谢你师父成全!”他瞥了一眼玄清。
玄清道士面有愧色,对赵老嘎道:“赵施主,贫道……贫道亦是不得已。守静他……他原是我无意间救下的一只通灵黄鼬,伴我修行多年,日前遭劫肉身毁去,只剩魂魄。那日见令郎生机将绝,魂魄已散,而这具肉身阳气未绝,最适合寄魂……贫道一时糊涂,想着既能全我徒儿,又能免你丧子之痛,便行了这移花接木之法……唉,罪过罪过!”
赵老嘎听完,只觉天旋地转,搞了半天,自己儿子早就死了,现在家里那个,是个占了儿子身子的黄皮子精!他怒吼一声:“妖道!妖孽!还我儿子!”抡起柴刀就要扑上去。
那占了虎子身躯的黄仙“守静”尖笑一声,动作快如闪电,躲过柴刀,一跃竟跳上了房梁,龇牙咧嘴,眼中冒出幽幽绿光:“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这身子我用定了!”
玄清道士见状,急忙拦在中间,对守静喝道:“孽障!不得无礼!当初为师如何与你约定?只暂借身躯,温养魂魄,待日后寻得无主新丧之躯便换过去,你莫非忘了?!”
守静在梁上哼哼:“师父,这身子我用得顺手,不换了!人间烟火、鸡血美味,可比餐风饮露、苦修强多了!”
“你!”玄清气急败坏,显然也没料到会如此。
眼看那黄仙耍赖,赵老嘎和村民们又惊又怒,却投鼠忌器,那毕竟是虎子的身子。正僵持间,庙外突然阴风大作,卷起漫天雪沫,吹得人睁不开眼。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哼!不守约定、贪恋凡尘、惊扰乡邻!坏我仙家清誉,该当何罪!”
只见一阵旋风过后,庙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拄着拐杖、身穿黄袍、须眉皆白的老者,目光如电,不怒自威。他身后影影绰绰,似有不少身影。
那梁上的“守静”一见老者,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吱溜”一声从梁上滚下,匍匐在地,浑身发抖:“祖……祖爷爷饶命!”
玄清道士也是面色大变,躬身行礼:“晚辈玄清,见过黄仙老祖。”
原来,这竟是本地黄仙一族的族长,真正的“大乐上人”(黄仙们修行得道后的尊称),他感知到后代小仙闯祸,特意显灵前来收拾残局。
黄仙老祖冷哼一声,先对玄清道:“你这道士,心存偏私,行事不周,酿此祸端,亦有罪过!”
玄清满面羞惭,低头称是。
老祖又看向地上哆嗦的“守静”:“孽畜!贪图享受,违背诺言,惊世骇俗,罚你即刻离了这身躯,回山苦修五十年,不得再入人世!”
“守静”(实为小黄仙)连连磕头求饶,但见老祖不为所动,只得哀鸣一声。只见一道淡淡的黄烟从“虎子”头顶冒出,落地化成一只虚弱的黄鼠狼身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具身体,旋即被老祖身后的一道黑影卷起,消失在风中。
而那具“虎子”的躯体,则应声倒地,彻底没了气息,这回是死得透透的了。
黄仙老祖又对悲愤交加的赵老嘎道:“老丈,子孙不肖,扰你安宁,毁你子嗣,此乃我族之过。老夫亦深感惭愧。今赐你一道安家符,保你家宅今后不受邪祟侵扰,六畜兴旺。你儿之死,实乃天命该绝,非全为此事之过,望你节哀。”
说罢,老者用拐杖在地上划了一道符,金光一闪而没。随后,整个庙宇旋风再起,飞沙走石,等众人再睁眼,老祖、玄清以及那些黑影俱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座破败的荒庙,和地上虎子冰冷的尸体。
赵老嘎知此事已无法挽回,对方毕竟是得道仙家,能如此处置已算给了交代,只得悲恸地收拾了儿子尸体回去安葬。
那玄清道士自此也离开了靠山屯,不知所踪。只是后来有人传说,在长白山深处,见过一个枯槁的老道,伴着一只瘸腿的黄鼠狼,似乎在苦苦修行赎罪。
而赵家,据说确实再未受过邪祟打扰,日子也渐渐兴旺起来。只是赵老嘎婆娘每逢清明、年节,给虎子上坟时,总会多摆上一碗米饭,插上三炷香,嘴里喃喃念叨:“不管你是啥……好歹用俺儿的身子叫过俺几声娘……”
那后山的黄仙庙,更是彻底没了香火,愈发破败。只是偶尔有夜归的村民说,似乎还能听到庙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叹气,又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里头窸窣跑动。
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成了靠山屯老一辈人口里一段玄乎其玄的故经。只是打那以后,屯里人教育孩子,总会多上一句:“做人要实在,别学那黄皮子,借了人家的窝,还真就把自己当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