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里住着个叫李二狗的猎户。这李二狗三十出头,为人老实本分,平日里除了上山打猎,就是伺候家里那几亩薄田。他媳妇王秀娥,是邻村嫁过来的,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就是身子骨弱了些,常年带着几分病气。
这年深秋,李二狗进山打猎,想着打些皮子换钱,给媳妇抓几副好药。不知不觉越走越深,竟到了老林子深处人迹罕至的黑风沟。天色渐暗,林子里起了雾,李二狗正琢磨着找个地方过夜,忽见前面雾气缭绕中,似有个黑影人立而起,有半人多高,一双眼睛绿油油地盯着他。
李二狗心里发毛,握紧了猎叉,壮着胆子喝道:“什么东西?”
那黑影竟口吐人言,声音尖细:“老乡你看,我像个啥?”
李二狗一听这腔调,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遇上“讨封”的了!老辈人常说,有些修炼有成的精怪,到了关口会拦路问人,若人说它像神仙,它便能得道升仙;若说它像人,它便能化形成人;若是说错了或是骂了它,那便结下仇怨,道行受损,必要报复。
他眯眼仔细瞧去,雾气中那物遍体黑毛,尖嘴长尾,分明是只老黑狐,只是那双眼睛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性精明。
黑狐见他不答,又追问一遍:“老乡,你看我究竟像个啥?”
李二狗是个实诚人,见这狐狸竟能人言,心下惊异,脱口而出:“我看你像个得道的老仙家!”
此言一出,那黑狐眼中绿光大盛,人立而起的前爪竟似拱了拱,发出阵阵似笑非笑的声音:“承你吉言,承你吉言!善缘已结,必有后报!”说罢,转身窜入密林,消失不见。
李二狗只当是遇上了奇事,也没多想,找了个山洞歇了一夜,第二天打了只狍子便回家了。
怪事就从这天晚上开始。
先是李二狗家鸡圈里的鸡少了一只,地上连根毛都没剩。接着是隔壁张婶家丢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嚷嚷了半天。没过几天,夜里总听到院墙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踱步,开门去看,却又空无一物。
最怪的是王秀娥。自从李二狗回来后,她身子竟一天天见好,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还能下地做些轻省活了。李二狗只道是心情舒畅所致,心中欢喜。
然而过了半月,王秀娥渐渐变了。先是口味大变,从前吃不得腥膻,如今却无肉不欢,尤其爱吃鸡,一顿能吃大半只。眼神也变了,看人时总眯着,带着几分打量和算计。夜里睡觉,李二狗常被一阵阵磨牙声惊醒,借着月光一看,只见媳妇牙齿啮得咯咯响,嘴角似乎还有些绒毛。
屯子里开始传出风言风语。有人说深夜看见王秀娥摸黑出门,身形矫健地翻过院墙;有人说看见她蹲在鸡圈旁,嘴里叼着活鸡,茹毛饮血;更有人说,曾瞥见她身后拖着一条模糊的黑影,像极了尾巴。
李二狗起初不信,直到那晚他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心中一惊,披衣起身,隐约听到后院有咀嚼声。他蹑手蹑脚走到后院门边,透过门缝一看——月光下,王秀娥正蹲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生啃,满嘴满脸是血,眼睛亮得吓人。似乎察觉到动静,她猛地回头,咧开血糊糊的嘴笑了笑,那神情,竟与那日黑风沟里的黑狐有七八分相似!
李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回屋,蒙头盖被抖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他再看王秀娥,她又恢复了平日病弱模样,只是嘴角似有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对他温婉一笑,问昨晚睡得好否。李二狗不敢多问,心中却已确信,媳妇是被那黑狐精缠上了!
李二狗没了主意,只好偷偷去找屯里的萨满爷。萨满爷八十多了,是屯里最懂这些神神鬼鬼事的人。听了李二狗的讲述,萨满爷捻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二狗啊,你这是被那黑狐讨封成功,它道行大进,却野性难驯。它感你恩情,未伤你性命,反而先借你媳妇的身子享受些血食,蹭点人气,但这绝非长久之计。精怪附身,久了必损人阳气,你媳妇身子本就弱,恐有性命之忧。”
“那咋办啊?”李二狗急得直搓手。
萨满爷摇摇头:“这东西狡猾,硬赶难。它既已得你口封,沾了因果,寻常法术恐难奏效。为今之计,唯有去请‘监管’这一方精怪的‘正神’来主持公道。咱这长白山一带,归胡三太爷管。你备好香烛供品,去屯头那小胡仙庙磕头,将前因后果细细禀明,求胡三太爷做主。切记,心要诚!”
李二狗连忙照办,买了上好的香烛、白酒、熟鸡供品,跑到那小小的胡仙庙前,扑通一声跪下,从如何进山打猎,到如何遇狐讨封,再到家中怪事,一五一十哭诉了一遍,磕头如捣蒜,求胡三太爷显灵救命。
如此一连求了三天。第三天夜里,李二狗迷迷糊糊睡着,忽见一青衣老者走入梦中,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手持一根长烟袋。老者开口道:“李二狗,你之事我已知晓。那黑狐借你口封得了机缘,却不思正道,反借体贪享血食,惊扰乡邻,已犯律条。明日午时,你于家中堂屋摆上香案,我自来审理此事。”说完,身影便消散了。
李二狗惊醒,知是胡三太爷托梦,又惊又喜,天不亮就起来准备。
次日午时,香案摆好,李二狗紧张地守在一边。忽然,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案上香火猛地一亮。再看王秀娥,本是坐在炕上,忽然浑身一抖,眼神变得狂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尖啸,竟似野兽一般,猛地蹿起,四肢着地,龇牙咧嘴地盯着香案,口吐人言,却是个尖利的男声:“胡三太爷!你我同为狐族,何苦为难于我?我不过讨得口封,略享些供奉,有何过错?”
旋风之中,似有一个威严的老者声音响起,回荡屋中:“孽障!讨封得道,乃天地机缘,更应谨守本分,潜心修行,以期正果。你却附身弱质女流,贪图口腹之欲,惊扰生灵,败坏狐仙名声!岂不知‘欲速则不达’,你此等行径,与那山野害兽何异?速离人身,随我回山受罚,清修思过,否则废你道行,打回原形!”
那附在王秀娥身上的黑狐精似乎极为恐惧,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哀鸣:“太爷开恩!小畜知错了!愿受太爷管教,即刻离体,再不敢犯!”说罢,只见王秀娥猛地一个抽搐,一道黑气自她顶门钻出,落地化为一只硕大的黑狐虚影,朝着香案磕了几个头,旋即被一股无形之力卷入旋风之中,旋风随即平息。
王秀娥“嘤咛”一声,软软倒在炕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旋风散去,屋中恢复平静,只有香案上的余烟袅袅,以及那威严的声音留下的一句话回荡在李二狗耳边:“黑狐我已带走管教。你媳妇魂魄受惊,阳气有损,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日后谨言慎行,须知口封非轻许,因果自有报。”
李二狗连忙扑到炕前,见媳妇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明,已是本人。他大喜过望,对着空堂连磕了几个响头。
自此,王秀娥调养了数月,身体渐渐康复,竟比从前还要健朗些。李家再无异事发生。只是李二狗从此进山,再遇到什么邪乎物件问话,总是闭紧嘴巴,扭头便走,再不敢多言半句。
屯子里的人都说,那黑狐被胡三太爷带回了长白山深处,锁在洞府里清修哩。而靠山屯一带,精怪讨封的事,也似乎一下子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