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在太医局的日子,如同一株悄然生长的藤蔓,于无声处积蓄力量。他勤勉做事,精研医案,对上级恭敬,对同僚谦和,加之医术确有独到之处,渐渐也赢得了些许口碑。但他所有努力的核心,始终指向那个被高墙隔绝、阴冷潮湿的所在——掖庭。
机会终于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降临。太医局接到掖庭管事嬷嬷的急报,言有数名罪奴突发寒热,咳嗽不止,症状相似,恐是时疫流传。消息传来,局内几位资深医官皆面露难色,掖庭环境污秽,罪奴性命轻贱,且若真是疫症,沾染上身更是麻烦,一时间竟无人主动应承。
谢栖迟心脏猛地一跳,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维持着平静,越众而出,对着主事的院使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却坚定:“院使大人,晚辈愿往掖庭查看。晚辈曾随师父在西南见过类似症候,或可辨识。且晚辈年轻,不畏劳碌,正该为局中分忧。”
院使正愁无人可用,见他主动请缨,又是谢太医令之子,医术也信得过,自是应允,只嘱咐务必小心,做好防护。
谢栖迟提着医箱,跟随引路的内侍,脚步沉稳地踏入那道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宫门。一入掖庭,空气中弥漫的霉味、汗味与若有若无的病气便扑面而来,与太医局草药的清香判若云泥。低矮的房舍,潮湿的地面,麻木或惶恐的面孔,无不昭示着此地的绝望。
他无暇他顾,立刻投入诊视。仔细检查了几名病患,望闻问切,心中稍定。并非什么骇人的疫症,只是秋冬交替时节常见的时气所感,类似伤风,因掖庭环境恶劣、罪奴体质孱弱且聚集而显得来势汹汹,易于传染。
他心中有了计较,先是开具了疏散风寒、清热解毒的方子,命人立刻去抓药,大锅熬煮,分发给所有出现症状及有接触史的罪奴。接着,又指挥惶恐的管事嬷嬷和几个尚且健康的罪奴,用苍术、艾草等物熏燃消毒居所,开窗通风,清理污物。
在一片忙乱与药气弥漫中,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低头劳作的灰色身影。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
终于,在一处井台边,他看到了那个几乎让他呼吸停滞的身影。
沈执砚正费力地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水,冰冷的井水溅湿了她单薄的裤脚。她比记忆中消瘦了太多,原本合身的罪奴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形销骨立。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嘴唇干裂,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青丝如今只是胡乱地用一根布条束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最刺目的是她那双手,曾经抚琴执笔、莹白如玉的手指,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裂口,有些地方甚至渗着血丝。
她低着头,专注地与那沉重的水桶抗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只剩下麻木的承受。
谢栖迟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如同被利刃狠狠剜过。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前去。
他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过去,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如同对待其他病患一般:“抬头。”
沈执砚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茫然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沈执砚浑浊麻木的眼眸中,先是映入了那身象征着身份与洁净的太医官袍,随即,看清了官帽下那张清隽温润、此刻却写满了震惊与难以言喻痛楚的脸庞。
是……谢栖迟?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太医的官服?
巨大的惊愕过后,是排山倒海的羞耻与难堪。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想避开他那过于直接、饱含情绪的目光。她此刻如此狼狈,如此卑贱,如同泥泞中的残花,如何能承受故人这般注视?
她猛地低下头,比之前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谢栖迟将她的惊惶、羞耻与闪避尽收眼底,心中痛楚更甚。他看到她迅速泛红的眼圈和死死咬住的下唇,知道她在极力克制。
他不能再流露出过多情绪,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寻常问诊,带着医者的冷静:“伸手,我看看你的手。”
沈执砚浑身一颤,僵持着不动。
旁边的管事嬷嬷见状,以为她不懂规矩,尖声呵斥:“罪奴!医官大人问话,还不照做!”
沈执砚闭了闭眼,终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双惨不忍睹的手。
谢栖迟的心在滴血。他小心翼翼地虚托着她的手腕,避免触碰到她的伤口,仔细查看。冻疮,裂口,还有长期浸泡碱水导致的皮肤溃烂……这哪里还是一双闺秀的手?
“近日可觉畏寒发热?咳嗽咽痛?”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病症,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沙哑。
沈执砚摇了摇头,依旧不敢看他,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没……没有。”
谢栖迟知道她体质尚可,暂时未染病,但长此以往,在这恶劣环境中,迟早要垮掉。他收回手,从医箱中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没有任何标记的小瓷瓶,里面是他精心调制的活血生肌、防治冻疮的药膏。
他将其递给旁边的管事嬷嬷,语气恢复了太医的威严:“此药膏,予她每日涂抹手上伤口。掖庭湿冷,需多加注意,若有发热迹象,即刻上报。”
嬷嬷连忙接过,喏喏称是。
谢栖迟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重新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的身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不能说。他最终只是紧了紧握着医箱带子的手,转身,继续去巡查其他病患,背影在掖庭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沈执砚在他转身后,才敢微微抬起眼帘,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青色官袍背影,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迅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那瓷瓶被嬷嬷粗鲁地塞进她手里,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一丝遥远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