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惨败,三城沦陷,副将刘通战死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汴京蔓延,随之而来的,是朝廷震怒下的雷霆之威。兵败如山倒,总需有人承担这滔天罪责。主将沈廷昭,作为最高统帅,未能识破敌计,用人不当,致使大军溃败,边关危急,被认定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罪责。即便他此刻仍在边关收拢残兵,苦苦支撑,也难逃朝廷法网的严惩。
圣旨下达,冷酷无情:沈廷昭罢官夺爵,即刻锁拿回京问罪,沈氏满门,男丁无论长幼,尽数处斩,女眷没入掖庭,充为官婢。家产抄没,充盈国库。
其时尚不知其已战死沙场,后经证实。
旨意传到沈府的那一刻,如同末日降临。
曾经车马盈门的将军府,瞬间被如狼似虎的官兵包围。哭喊声、呵斥声、打砸声混杂成一片。沈执砚搀扶着病弱的母亲仇氏,尚未从父亲兵败的惊惧中回过神,便亲眼看着府中男仆、远亲、乃至年仅十岁的堂弟,被粗暴地拖拽出去。母亲仇氏本就油尽灯枯,受此巨震,一口鲜血喷出,紧紧抓住沈执砚的手,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甘、恐惧与无尽的嘱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声道:“砚儿……保住……保住鸢儿!”
话音未落,气绝身亡。那圆睁的双目,那临终的哀嚎,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沈执砚的脑海与灵魂深处,沸腾不休。
“母亲——!”沈执砚扑在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痛哭失声,世界在她眼前一片血红。
来不及悲伤,更来不及料理后事。凶神恶煞的官婆上前,粗暴地将她从母亲身边扯开,毫不留情地剥去她身上精致的绫罗绸缎、珍贵的珠钗环佩,扔给她一套粗糙、肮脏、散发着霉味的灰色罪奴服。
“快点!磨蹭什么!”推搡,呵斥,如同驱赶牲畜。
沈执砚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华服褪去,换上囚衣,青丝散乱,面容惨白。她被推搡着,跟在一群同样哭哭啼啼、面无人色的沈府女眷身后,踉跄着走出了那座承载了她所有美好记忆,此刻却已是一片狼藉、充斥着绝望与死亡的府邸大门。
门外,街巷被官兵隔开,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阳光刺眼,却照不进沈执砚冰冷的内心。母亲的遗言在耳边轰鸣——“保住鸢儿!”
对,鸢儿!她的弟弟!那个在云台寺秘密长大的孩子!如今知道弟弟存在的,除了已然圆寂的老住持,恐怕只剩下她了!无论她将来是生是死,是沦为卑贱的官婢还是受尽折磨,这个秘密,必须烂在心里!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沈家还有一丝血脉流落在外!她只要她的鸢儿,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安长大,远离这些权谋倾轧、血腥杀戮,安稳地过完一生。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支撑着她没有立刻倒下。她死死咬着牙,将所有的恐惧、悲伤、屈辱都咽回肚子里,低垂着头,随着人流,麻木地向前挪动。
与此同时,刘府之内,亦是一片悲声。刘通战死的消息传来,大庞氏哭得昏死过去几次。刘娥得知父亲死讯,亦是悲痛万分,心如刀绞。但她比母亲更清醒一些,她知道父亲的死,怪不得沈伯父,要怪,只能怪父亲自己贪功冒进,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她想起父亲临行前,曾踌躇满志地许诺要为她搏个更好的前程……如今,诺言犹在耳,人已阴阳隔,留下的,是败军之将的污名和家族的蒙尘。
混乱中,她听闻了沈家被抄没,女眷即将被押解至掖庭的消息。她心中猛地一揪,那个与她一起长大、分享过无数秘密、不久前还曾抱头痛哭的执砚……
“母亲!让我出去!让我去看她一眼!”刘娥哭着央求刚刚苏醒、精神恍惚的大庞氏。许是感同身受这失去至亲的痛楚,亦或是出于对亡夫同窗最后的一丝情谊,大庞氏终究心软,默许了。
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停着,帘子被一只涂着丹蔻、却微微颤抖的手掀开一角。
刘娥透过那道缝隙,死死地盯着那片混乱。她看到了被官兵押解出来的、穿着灰色罪奴服的沈府女眷们,她们个个面如死灰,步履蹒跚。然后,她看到了沈执砚。
那个曾经浅碧衣裙、笑语嫣然的少女,此刻散乱着头发,穿着肮脏的囚服,低着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被人推搡着,踉跄前行。
刘娥死死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执砚,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猛地伸手,就要推开车门冲下去!
她想抓住执砚的手,想告诉她别怕,想……想做点什么!
可是,她的手在触碰到车门的那一刻,僵住了。
她能做什么?
冲出去,与罪臣之女拉扯?只会给刚刚失去顶梁柱、风雨飘摇的刘家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影响到她即将到来的宫中命运。太后和皇帝,会如何看待一个与罪臣之女纠缠不清的秀女?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冲动。她颓然地收回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只能在这里,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眼睁睁看着好友坠入深渊。
要怪,就怪这无常的命运吧!怪这吃人的世道!怪她们都只是这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
车帘无力地垂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马车内,刘娥颓然瘫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唇上渗出的血丝,咸涩无比。而马车外,沈执砚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通往皇宫掖庭的那条漫长而阴暗的宫道尽头,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所有的繁华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