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山风裹着细雨,斜斜地扑进渝复县委大院那排老梧桐,卷起一地枯黄的叶。凌晨三点,整座县城还浸在黏稠的睡意里,“双庆清风”发布消息——“据市纪委、监委通报:李戎耘,渝复县原县委书记,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消息像一条通体冰凉的巨蟒,顺着网线、电话线、街巷间的私语,瞬间缠紧了整个县城。凌晨三点十五分,县委值班室的红色电话急促地响起,听筒里传来市委办公厅秘书处处长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请渝复县委县政府立即启动应急处置预案,所有县级领导、乡镇党政一把手,手机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不得私自离开渝复县!”
接电话的是值班秘书小周,他握着听筒的手止不住地抖,挂电话时发现指节已泛白。隔壁休息室里,季秋水刚写完一份乡村振兴的材料,听见动静推门出来,看见小周脸色惨白地瘫坐在椅子上。“怎么了?”她问。小周抬起头,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一句:“原县委李书记……被查了。”
第一波人事地震发生在通报发出后二十四小时。县科技局局长韩明远在早餐摊被带走时,手里还捏着半根油条,他试图挣扎,却被两名穿便衣的人牢牢按住,豆浆洒在新买的鳄鱼皮皮鞋上,洇出一片黄渍。几乎是同一时间,县国资委主任赵某正在办公室清点昨晚收的礼品,纪委的人推门而入时,他正把一块劳力士往抽屉深处塞,金属表链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县财政局副局长张涛、县自然资源局分管土地的副局长江静、县交通局三位项目负责人,在同一天被带走协助调查。县交通局局长老顾站在走廊里,看着曾经围着自己点头哈腰的下属被戴上手铐,忽然想起半年前那个雨夜,张涛塞给自己的那个茶叶罐,罐底垫着的不是茶叶,而是一沓沓崭新的钞票。他扶着墙,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第三天,县纪委会议室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县纪委书记吴振发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一份名单,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地念出八个名字——都是各乡镇的党委书记或镇长。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停顿了一下,那是他的老战友,曾经一起在乡镇摸爬滚打,去年还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说“绝不碰红线”。宣布立案审查的那一刻,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敲得玻璃噼啪作响。
县委小会议室的投影屏上,红色箭头一路向下,像一道道正在流血的伤口:“涉案人员:正处级3人、副处级8人、科级及以下23人;波及单位:21个县直部门、11个乡镇。初步查明涉案金额:人民币2.63亿元、美元580万、房产17套、车辆9辆、黄金21公斤。”
每一个数字落下,会场里便响起一次倒吸凉气的声音。季秋水坐在后排,看见纪委书记吴振发的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他面前的搪瓷杯里,浓茶已经凉透,杯壁上结着一层深褐色的垢。
三天后,季秋水在食堂打饭时遇见了老王头。这位在县委办工作了三十多年老头,此刻正端着餐盘坐在角落,见她过来,连忙往旁边挪了挪。“丫头,坐。”老王头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却警惕地扫过四周。季秋水刚坐下,就听见他说:“你可知原李书记在九隆县当副县长时,最爱去哪儿?”
季秋水摇头。她对李戎耘的过去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从九隆县调过来的,据说在那边政绩斐然。
“御尊国际KtV,顶楼888包厢。”老王头往嘴里扒了口饭,米粒粘在嘴角,“李书记有句口头禅——‘唱歌不唱人,不如回家整’。每次去必点‘小茉莉’班子,七个姑娘,一个不能少。”
季秋水在笔记本上画了个问号,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小坑。老王头用筷子点点她的本子:“记清楚了,那七个姑娘里,有3个后来被调到渝复县接待办当副主任,有一个进了电视台做新闻主播,还有一个,去年刚提了团县委副书记。”
季秋水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她想起团县委那位年轻的副书记,上个月还在全县青年干部座谈会上发言,说自己是“凭着实干走到今天”。
“他打牌也讲究得很。”老王头放下筷子,凑近了些,一股韭菜盒子的味道混着烟草味飘过来,“在常委宿舍楼东头,有间空房,李书记专门让人改成棋牌室。斗地主必须坐东朝西,说是‘紫气东来’,坐东必赢。有一回新提的副县长不懂规矩,抢先坐了东边的位置,李书记当场把牌一摔:‘你挡了我的财气!’第二天,那位副县长就被打发去分管档案、方志这些清水衙门了。”
季秋水苦笑:“这哪是打牌,分明是打官。”
“还有签文件。”老王头忽然压低声音,像说什么惊天秘密,“李书记用一支万宝龙大班149,笔帽上刻了条小金龙。那笔原装墨水他嫌不黑,让县委办从香港带‘极黑’墨芯,一支墨芯两百多,一年得换二十多支。更邪门的是,他批项目只认这支笔,有回办公室小李误拿了别的笔,他签完字发现了,当场就把文件撕了,说‘这字没灵气,项目走不远’。”
九月下旬,渝复县的梧桐叶已经在扫风了,市委第三巡察组、市审计局、市公安局经侦总队的人就联合进驻了。他们带来的文件箱堆在会议室门口,像一座座沉默的山。季秋水被临时指定为联络员,负责整理卷宗。她的办公室从此堆满了密封的档案袋,那些袋子用红色蜡封着口,整整齐齐排在桌上,像一排等待宣判的囚徒。
第一个拆开的档案袋里装着土地出让的材料。季秋水一页页翻着,越翻越心惊。李戎耘在渝复县任职五年间,竟插手土地招拍挂27宗,面积合计3180亩。其中最离谱的是城东那片商住用地,评估价每亩280万,最终却以每亩80万的价格卖给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她算了算,仅此一宗,就造成财政损失近6亿元。档案袋里还夹着几张照片,是那家公司老板陪着李戎耘在外地“考察”的场景,照片背景里的游艇和私人庄园,刺得她眼睛生疼。
工程招投标的卷宗更厚。县人民医院迁建项目预算15亿,最终结算时却涨到了23亿;县文化中心本是惠民工程,却被改成了带恒温泳池的“艺术交流中心”;滨江景观带修到一半,忽然把原定的市民广场改成了别墅区的私家花园。卷宗里的银行流水显示,这三大项目的围标串标金额高达22.7亿元,而李戎耘个人收受的“点子费”就有1.14亿元。季秋水看到一张转账凭证,付款方是一家建筑公司,收款方却是个看似无关的珠宝店,备注栏里写着“工艺品采购”,她瞬间明白了——这是把回扣包装成了奢侈品交易。
矿产资源那部分卷宗,让季秋水想起了老王头说的“李书记的弟弟”。档案里写着,县钼都矿业以“资源整合”的名义,违规低价取得了3处采矿权,而李戎耘的胞弟李戎泽,正是这家公司的“隐形股东”。四年间,李戎泽从公司分红折合人民币4100万,这些钱大多通过地下钱庄转到了境外。卷宗里有段审讯记录,李戎泽说:“我哥说了,这矿是国家的,但采出来的钱,该有我们李家一份。”
最让季秋水窒息的是女性干部那部分材料。经调查组逐一核实,与李戎耘存在不正当经济或两性关系的女干部共32人,其中正处2人、副处11人、科级19人,还有25名社会身份的女性。她们的提拔轨迹像复制粘贴一般:先在酒局、牌局上“入了眼”,然后被安排到关键岗位,接着利用职权输送利益,最后“按功行赏”得到提拔。卷宗里附着苹稳镇女镇长的忏悔书,她写道:“第一次和他单独吃饭,他说‘你很有潜力’,我以为是赏识,后来才知道,那是交易的开始。”
季秋水合上卷宗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她想起老王头说的“七个姑娘”,连忙翻到社会女性那部分,果然在名单里找到了熟悉的名字——县接待办的那个副主任、电视台的主播、团县委副书记,一个都不少。其中那个团县委副书记的档案里,还夹着她写的入党申请书,字迹娟秀,结尾写着“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月初,消息传来:与李戎耘过从甚密的满江县委副书记、原渝复县委副县长于伟,在主城一家五星级酒店被留置。于伟是李戎耘一手提拔的“大秘”,当年李戎耘从九隆县调渝复县,第一个带的就是他。外界曾笑称他是“渝复县驻满江县办事处主任”,因为他虽在满江任职,却三天两头往渝复跑,每次来都直奔李戎耘的住处。
调查通报显示,于伟利用在满江县分管教育、卫健的职务便利,为李戎耘的情妇赵某承揽了全县23所中小学的食材配送和5家医院的药品供应。三年间,赵某通过以次充好、虚报数量等方式,输送给李戎耘的利益高达9000余万元。有份医院的采购单上,普通的医用口罩被标成了“进口防护面罩”,价格翻了十倍。
留置当天,于伟在审讯室里情绪崩溃,他捶着桌子失声痛哭:“李书记说,只要我配合得好,明年就让我回渝复当县长。我鬼迷心窍啊!我对不起老百姓,更对不起我老娘!”
调查组驻地的灯光彻夜不熄。季秋水把一本泛黄的《资治通鉴》带到值班室,扉页上有父亲的批注:“为官者,当如秤,轻重自分;当如镜,妍媸自现。”她翻到《汉纪七》夹着的书签处,那里写着:“天下之祸,不生于逆而生于顺。”是啊,李戎耘的堕落,不就是从第一次收礼、第一次接受宴请开始的吗?那些看似顺理成章的“人情往来”,最终织成了一张吞噬他的网。
“秋水,还没睡?”县纪委副书记老周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杯浓茶,杯壁上冒着热气。他把其中一杯放在季秋水面前,“明天上午十点,市委常委会要听阶段性汇报,你得把数字再核对一遍,不能出半点差错。”
季秋水端起茶杯,热茶烫得她指尖发麻:“周书记,您说,一个人到底要贪婪到什么程度,才会把整整一县当成私产?”
老周沉默片刻,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当权力失去监督,人性之恶就会指数级放大。你看那些涉案金额,从最初的几万、几十万,到后来的上亿,就像滚雪球,停不下来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又坚定,“李戎耘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要做的,就是扎紧制度的篱笆,让后来者不敢伸手、不能伸手、不想伸手。”
十月某日,市委常委会专题听取“李戎耘”专案汇报。会议室里的气氛比渝复县的雨天还要压抑,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厚厚的汇报材料,封面上印着“绝密”二字。
投影幕布缓缓降下,ppt封面只有八个字:“铁证如山,刮骨疗毒”。红色的字体在白色背景上,像一道道渗血的伤疤。
第一页是涉案金额一览表,数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现金及存款:人民币4.37亿元、美元920万、欧元180万、港币600万、虚拟货币(USdt)120万。调查组的人说,光是清点这些现金,就用了三台点钞机,其中一台还因为连续工作烧坏了。
——不动产:住宅42套、商铺15间、写字楼1栋、别墅3栋,总面积4.9万平方米,估值8.4亿元。这些房产分布在12个城市,最远的在澳大利亚悉尼,房产证上写的全是别人的名字。
——股权:以他弟的名义持有境内外公司股权21家,市值合计12.3亿元。其中有两家是空壳公司,专门用来洗钱。
——贵重物品:名表33块,最贵的一块百达翡丽价值1200万;玉石翡翠176件,其中一块和田玉摆件,是从一个文物贩子手里买来的;字画97幅,经鉴定有32幅是赝品,却花了真品的价钱;茅台酒1278瓶,塞满了三个恒温酒柜,其中有1982年的年份酒,据说单瓶就能卖20万。
第二页展示的是利益输送链,用红色线条画成一张网——
以李戎耘为核心,向外辐射四层:
第一层是亲属圈,包括妻子、胞弟、妻弟、侄儿,他们像吸血虫一样依附在权力上,胞弟李戎泽甚至直接插手工程项目,被称为“半个县委书记”。
第二层是老板圈,地产商、矿老板、工程承包商围着他转,逢年过节的红包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有个地产商说:“李书记的办公室像个收费站,不缴费,项目就过不了关。”
第三层是秘书圈,两任秘书、三任司机、办公室主任,他们负责传递消息、收送礼品,甚至帮着销毁证据。第一任秘书在忏悔书里写:“我就像他的影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怕知道是错的。”
第四层是情妇圈,32名女干部和25名社会女性,她们有的被安排进体制内,有的得到了巨额财物。那个团县委副书记,光是名牌包就收了47个,价值超过500万。
汇报到李戎耘任职期间的民生数据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全县Gdp年均增速仅为3.8%,低于全市平均4.7个百分点,在全市区县里排倒数第三。
——地方债务余额从79亿元暴增至238亿元,有些乡镇为了还利息,甚至停发了教师工资。
——民生投入占比由63%降至41%,县医院的救护车用了十年没换,乡镇学校的课桌还有不少是裂缝的。
——群众满意度调查连续五年全市倒数第一,信访局的投诉记录堆了满满两柜子,大多是反映征地补偿、工程质量的问题,却很少得到解决。
市委书记听到这里,重重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触目惊心!触目惊心!”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这不仅是经济犯罪,这是政治背叛!要从严处理、从重处理、从高限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