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猫着腰钻进阴市狗洞,裤脚又沾上了一层黑泥。
一边拍打着污渍一边暗自庆幸,幸好昨天刚从胡月那里换了身半旧的麻布短打。
要是穿斩邪司那件浆洗得硬邦邦的文书袍,估计这会儿已经勾破三个洞了。
阴市的灯笼比前夜更亮些,朱红色光晕里浮动着细碎的光点,仔细看去竟像萤火虫在跳舞。
沈砚记得胡月说过,这是用百鬼磷火炼制的灯油,既能照明又能驱蛇虫,就是闻久了容易让人打哈欠。
“果然有点犯困。”
沈砚揉揉眼睛,顺着人流往记忆里胡月商铺的方向走。
昨夜赚的铜钱还沉甸甸地躺在怀里,叮当作响的声音引得旁边卖鬼面的摊贩频频侧目。
那摊贩长着张马脸,鼻孔里总在往外喷白气,看模样倒像头成了精的驴子。
转过街角,一阵争执声突然炸响,惊得挂在屋檐下的骷髅风铃叮铃哐啷乱响。
沈砚挤开围观的几个精怪,圈子中央站着个穿水绿罗裙的女子,正揪着个壮汉的衣领理论。
那女子生得极美,眼尾微微上挑,说话时耳廓尖会不自觉地颤动 —— 分明是狐妖的特征。
“王屠户,你这狼牙是假的!”
狐妖把手里的布袋往地上一摔,滚出十几颗黄澄澄的獠牙。
“我要的是青面獠牙的犬齿,你拿些普通野狼的臼齿来糊弄谁?”
被称作王屠户的壮汉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胡媚娘你血口喷人!这可是我从终南山猎户手里收来的,怎可能是假货?”
他说着就要去捡地上的獠牙,却被狐妖一脚踩住手背。
“普通狼牙的珐琅质是乳白偏黄。” 胡媚娘抬脚碾了碾,声音又娇又利。
“青面獠牙的犬齿带着血丝纹路,夜里还会发蓝光。你自己看看这些 ——”
胡媚娘捡起一颗扔到壮汉脸上,“除了比普通狼牙大些,哪点沾得上青面獠牙的边?”
沈砚看得直咋舌。
这狐妖说的竟然和典籍库《妖物齿科图鉴》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尤其是关于珐琅质的细节,连老文书都未必记得这么清楚。
王屠户显然没料到会被当众揭穿,涨红了脸从怀里掏出杆秤:“我不管!东西你都摸过了,今天要么买下,要么赔我损耗!”
那杆秤的秤砣竟是颗锈迹斑斑的骷髅头,称东西时还会发出 “咔哒咔哒” 的磨牙声。
周围的精怪们顿时哄笑起来。
有个长着三只眼的老者用拐杖敲着地面:“老王头这是想讹狐仙啊?”
卖花的女诡捧着束曼陀罗笑得花枝乱颤:“前儿个还拿猪骨冒充龙骨,今天又来糊弄胡姑娘?”
胡媚娘柳眉倒竖,正待发作,忽然瞥见人群里的沈砚,眼睛顿时亮了:“沈郎君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狼牙是不是假货?”
沈砚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是斩邪司文书,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凡人。
定了定神,蹲下身拿起颗獠牙对着灯笼细看。
“确实是假货。” 沈砚指尖划过獠牙表面的纹路,“青面獠牙属于犬科妖物,齿根处有螺旋状生长线,你看这个 ——”
他举起獠牙对着众人,“不仅生长线是直的,齿尖还有人为打磨的痕迹,应该是用普通狼牙泡了狗血伪装的。”
王屠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本想蒙混过关,没想到这穷书生比狐妖还懂行。
“你…… 你胡说!” 王屠户还想嘴硬。
却被沈砚一句话堵了回去。
“要不要我帮你剖开看看?”
沈砚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青面獠牙的牙髓腔里有妖力结晶,普通狼牙可没有。我这儿正好带了解剖刀 ——”
“别别别!” 王屠户吓得连连后退,差点撞翻身后的货摊,“是我有眼无珠,这就给胡姑娘赔罪!”
他慌忙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铜钱塞给胡媚娘,抱起地上的狼牙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秤砣都忘了捡。
围观的精怪们爆发出一阵喝彩,看沈砚的眼神顿时变了。
刚才还对他指指点点的马脸摊贩凑上来,递过个做工精巧的鬼面:“先生好眼力!这个送您,以后常来照顾生意啊!”
胡媚娘捂着嘴笑,眼波流转间带着感激:“多谢沈郎君解围。要不…… 我请你吃碗张婆汤?街口张婆婆新熬的,加了桂花蜜。”
沈砚赶紧摆手。
他可没忘胡月说过,阴市的张婆汤里不知道加了什么,凡人喝了容易忘记回家的路。
正想找个借口推辞,忽然注意到胡媚娘腰间挂着的香囊,绣样和胡月给他的一模一样,都是枝桠缠绕的桃树图案。
“胡姑娘认识胡月?” 沈砚指着香囊问道。
胡媚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是家姐。沈郎君认识家姐?难怪眼光这么好。”
她亲昵地挽住沈砚的胳膊,“走,我带你去找她,正好有批新货要请你们俩掌眼。”
被狐妖柔软的胳膊挽着,沈砚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周围精怪们投来的暧昧目光,让他耳根都红了。
胡月的商铺比白天热闹,柜台前挤满了各种精怪。
有头生双角的少年举着块鳞片讨价还价,还有浑身裹着绷带的木乃伊正拿着算盘算账。
胡月坐在柜台后,见沈砚跟着妹妹进来,笑着抛给他串蜜饯:“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批鲛绡。”
柜台上铺着几匹银光闪闪的布料,摸起来凉丝丝的,像是浸在水里。
沈砚拿起布料一角对着灯笼照了照,布料上浮现出细密的鱼鳞纹路。
“是真的鲛绡。” 他捻起一根线头,“不过是幼年鲛人蜕的皮,韧性差些,做不成防水的夜行衣,顶多做几面镜子。”
正说着,突然有个尖细的声音喊道:“胡老板!你这貂皮有问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穿黑袍的瘦高个站在摊位前,手里拎着件雪白的皮草。
沈砚看那黑袍样式,心里咯噔一下 —— 竟和那天在破庙遇到的骨先生有些相似。
胡月上前检查皮草,眉头渐渐皱起:“这不是我铺子里的货。”
“胡说!” 黑袍人把皮草摔在柜台上,“今早刚从你这儿买的,说是雪山白貂皮,结果一沾露水就发黑!”
沈砚凑近一看,只见皮草边缘确实有圈灰黑色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捻起几根绒毛闻了闻,忽然笑道:“这位客人怕是被人掉包了吧?这根本不是貂皮。”
黑袍人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你看这毛根,” 沈砚用指甲轻轻拨开绒毛,“雪山白貂的毛囊是六角形,这个却是圆形的。而且 ——”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放大镜(这是胡月昨天送他的),“这里有细小的尸斑,应该是用老僵皮冒充的。”
黑袍人的身子僵了僵,声音变得嘶哑:“你怎么知道这些?”
“略懂些皮毛。” 沈砚收起放大镜,心里却警铃大作。这人的反应太奇怪了,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惊慌。
胡月何等精明,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悄悄给胡媚娘使了个眼色。
胡媚娘不动声色地挪到门口,挡住了黑袍人的退路。
“看来是场误会。” 胡月笑着打圆场,“可能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进铺子掉了包。这位客人别急,我这就给您换件新的。”
黑袍人却像是没听见,死死盯着沈砚:“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学的这些本事?”
“在下沈砚,略通医理罢了。” 沈砚不动声色地握住腰间的匕首。
这人身上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像是典籍库里那些存放了百年的干尸。
就在这时,街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
黑袍人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追究貂皮的事,转身就想跑,却被胡媚娘伸腿绊了个趔趄。
“想跑?” 胡媚娘冷笑一声,伸手去抓他的黑袍。
只听 “刺啦” 一声,黑袍被扯下一角,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皮肤,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黑袍人发出一声尖啸,推开人群窜进了巷子,速度快得像道黑影。
胡月捡起地上的黑袍碎片,眉头紧锁:“尸气。”
“什么?” 沈砚凑过去看,只见碎片上沾着些暗红色的粉末,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是骨妖的手下。” 胡媚娘擦了擦手上的灰,“最近总有些僵尸打扮的家伙在阴市晃悠,没想到敢来咱们这儿捣乱。”
沈砚心里一动,想起王二那枚刻着骨纹的玉佩:“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胡月点点头:“听说在收各种带妖力的骨头,给的价钱高得离谱。前儿个还有骷髅精来问,有没有人见过刻着花纹的人骨。”
沈砚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刻着花纹的人骨?这和王二描述的玉佩特征几乎吻合!
“我知道那东西在哪。” 沈砚压低声音,把王二玉佩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隐去了斩邪司正在调查的部分。
胡月听完,若有所思地敲着柜台:“难怪他们急着收骨头,怕是在找打开某处墓穴的钥匙。”
她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爹收藏过块类似的骨头,说是前朝一个方士的陪葬品,上面也刻着这种花纹!”
“真的?” 沈砚又惊又喜。
“不过得回去翻库房。” 胡月看了看天色,“阴市快关了,你明晚再来?我给你留着门。”
沈砚赶紧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那老僵皮冒充的貂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胡媚娘咯咯直笑:“还能怎么处理?送给王屠户做件坎肩呗,让他以后再敢以次充好!”
离开阴市时,沈砚特意绕到王屠户的摊位,果然看见他正对着那件发黑的貂皮唉声叹气。
旁边几个同行指指点点,说得他脸红脖子粗,活像被煮熟的螃蟹。
“王屠户,” 沈砚走过去,笑眯眯地递过颗从胡月那拿的蜜饯,“听说你在收狼牙?我知道哪有真的青面獠牙。”
王屠户眼睛一亮,随即又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帮你换件真貂皮。” 沈砚指了指他摊位上的砍刀,“不过得借你家伙用用 —— 我知道有家破庙里,藏着不少好东西。”
月光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往破庙的方向走。
王屠户扛着砍刀,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沈砚则哼着小曲,手里把玩着那枚从马脸摊贩那得来的鬼面,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阴市了。
这里虽然光怪陆离,却比斩邪司的卷宗有趣多了。
至少在这里,他的解剖学知识不仅能保命,还能赚来实实在在的铜钱和胡饼。
至于那些藏头露尾的骨妖手下?
沈砚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正好试试新学的关节技。
据说对付僵尸,卸了他们的髋关节最管用。
想到王屠户明天看到真青面獠牙时的表情,沈砚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这阴市的夜晚,果然比长安城的白天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