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下,那张白宣纸上的三个字——周文渊,墨迹已经半干,笔画的末梢,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绝。
林凡没有再去看那篇写了一半的策论。
他将那枚冰凉的乌黑棋子,放在了写着名字的宣纸旁。
棋子冰冷,坚硬,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与沉重。
而他怀中那片槐树叶,依旧温热,柔软,带着泥土的质朴与万民的期许。
王丞哲让他“藏”。
周正让他“避”。
这都是善意,是保护,是官场中生存的智慧。
可他若真的把自己藏起来,把锋芒都收敛起来,那他带在身上的,就不再是青阳县的希望,而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功名前程。
那片槐树叶,会凉的。
他看着桌上的棋子和名字,一个念头在文宫星海中豁然开朗。
棋盘之上,一味地防守,是死局。
被动地等待对方出招,永远只能疲于应付。
他不能等到了省城,等宋濂之流把一张无形的大网彻底张开,再想着如何去挣脱。
他必须在踏入那座城池之前,就先看清这盘棋的布局。
而周文渊,这个王丞哲口中的“不倒翁”,这个谁都不得罪的“地头蛇”,就是他伸出去,试探这潭水深浅的第一颗子。
这枚棋子,不是用来保命的。
是用来,落子定局的。
想通了这一点,林凡只觉得文宫内的那颗文胆,轻轻一震,散发出的光芒愈发纯粹锐利。
那些因周正来信而产生的一丝烦闷与压抑,瞬间被这股决断之意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将那张写着名字的纸,连同周正的信,一并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最终归于虚无。
做完这一切,房间里似乎都变得有些燥热。林凡感到胸中那股决断之意仍在翻涌,让他无法静坐。他需要一点冷风,也需要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深了,驿站的大堂里,喧嚣声小了许多,但仍有几桌学子,借着酒意,在低声议论。
林凡走到柜台,向店小二要了一壶凉茶,就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他没有急着喝,只是静静地坐着,耳廓微动,将周围那些刻意压低的声音,一丝不漏地收入耳中。
他没有刻意去听,但那些压低了的声音,还是清晰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没?宋老大人府上传出话了,让门下弟子都‘关照’一下今年青阳县来的那个案首。”
说话的是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哦?就是那个搞出‘文气化虹’的林凡?我听说此人离经叛道,竟把读书人的清贵与农夫的汗臭混为一谈,宋老大人看不惯他,也是情理之中。”
“何止是看不惯!”另一人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神秘,“我表兄就在省城衙门里当差,他偷偷告诉我,宋家已经派了人,在通往省城的几条主要官道上都设了眼线,就是要看看那林凡,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又是跟谁一路同行。”
“嘶……这阵仗也太大了吧?不过是个小小的案首,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最先开口的青年冷哼一声,“这叫杀鸡儆猴!郑玄经那老家伙,不是想推行他那套‘经世致用’吗?宋老大人就是要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走了歪路,是个什么下场!那林凡,就是儆猴的那只鸡!”
这番话,让周围几人都沉默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寒意。
林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中燃起的那一团火。
鸡?他心中冷笑一声,手指下意识地隔着衣衫,触碰到了怀中那片温热的槐树叶。原来如此,他们要杀的,不只是我林凡,更是要借我的项上人头,来警告天下所有想为百姓做点事的读书人。他们要儆的,是那些心怀希望的“猴”。
果然,对方已经布下了局。
他们不仅要在考场上围剿他,更要在考场之外,将他孤立,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置于监视之下。
若是他按部就班地赶到省城,恐怕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棋盘,成了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命令,让他心中所有的计划瞬间清晰。**
他没有再回房间。
他径直穿过大堂,走向了驿站后院的马厩。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马厩里,弥漫着草料和牲畜的气味。
他的那位车夫,正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躺在草堆上打着盹,嘴里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醒醒。”
林凡的声音很轻,却让那车夫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林……林公子?”车夫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是林凡,连忙爬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天还没亮,可是要……要赶路了?”
“不。”林凡摇了摇头。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小锭银子,大约有五两,塞到了车夫的手里。
那冰凉而又沉甸甸的触感,让车夫瞬间清醒了过来。
“公子,这……这是做什么?”车夫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惶恐。
“从现在起,我们不走官道了。”林凡的声音,在寂静的马厩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夫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走官道?那……那我们去哪?”
林凡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落霞县。”
落霞县?
车夫的脑子彻底懵了。
他是个老车夫,对青州府的地理熟悉得很。省城在东边,而这落霞县,却在西北方向,与省城完全是南辕北辙,差了足有两百多里地!
“公子,您是不是说错了?去落霞县,那可就离省城越来越远了啊!”
“没错。”林凡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就去落霞县,找一个叫‘悦来客栈’的地方。”
他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语气变得郑重。
“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到了地方,我再给你十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这几乎是车夫两年的收入!他本该狂喜,但一想到不走官道,还要去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他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公子,这……这要是被人发现了,是会掉脑袋的!咱们……咱们犯不着冒这个险啊!”
林凡看着他惊恐的眼睛,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怕,我也怕。但跟着我,你或许会丢了一条不值钱的命,可若是我们赌赢了,你得到的,是后半辈子都花不完的富贵。怎么选,你自己定。”
车夫看着林凡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疯狂,只有深不见底的自信。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将那锭银子死死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自己的未来。
“干了!”他咬着牙,低吼道,“小的这条命,就交给公子了!”
“套车,我们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