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经的问题,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了后堂之内,也砸在了陆渊的心上。
那声音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学堂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陆渊那张由青转白,又由白转为酱紫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说“天理道心”能活命?那他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冷血酷吏。
说“黑土”能活命?那他方才对林凡所有的声色俱厉的指责,就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是他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被那碗黑漆漆的泥土,和那碗黄澄澄的沙土,无情地炙烤着。
郑玄经没有再看他,仿佛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转过身,面向林凡,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好奇。
“你这堂课,讲得很好。”
他拿起那碗黑土,用手指捻了捻,感受着其中的湿润与肥力。
“你让老夫看到了‘格物’。那,‘致知’呢?”
“你将这道理,写在黑板上,传给这些蒙童,这便是你所谓的‘致知’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加深入。
王丞哲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考校。
林凡躬身一礼,声音依旧清朗。
“回老夫子话,写在板上,记在心里,只是‘致知’的第一步。”
“真正的‘致知’,是要将这道理,变成能让百姓安身立命的规矩,变成能让一方水土长久富足的法子。”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
“学生改良了新犁,让农人省下力气,能有时间去侍弄脚下的土地,让黄沙土变成黑土,这是‘致知’。”
“学生开办了集市,让农人种出的粮食,养出的鸡鸭,能换成钱,让他们有余力去买更好的种子,更多的农具,这也是‘致知’。”
“而学生建起这间学堂,教孩子们读书,明理,让他们明白土地的脾气,懂得稼t的艰辛,让他们将来不必再浑浑噩噩地看天吃饭,这,才是‘致知’的根本。”
林凡的声音在简陋的学堂里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格物,是让我们看清脚下的路。”
“致知,是让我们走好脚下的路。”
“而这间学堂,连同外面的集市与作坊,便是要将这‘格物’与‘致知’连在一起。让读书人不空谈,让劳作者不愚昧。此二者相互扶持,相互成就,学生称之为,‘耕读相济’。”
耕读相济!
这四个字,像一道晨钟,暮鼓,重重敲在郑玄经和王丞哲的心头。
他们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何曾想过,这天下间最朴素的两个字“耕”与“读”,竟能被一个少年,用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赋予其如此深刻而又实际的意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学问了。
这是一种经世济民的方略,一个足以改变一地,甚至一国面貌的宏大构想!
陆渊呆立在原地,他听着林凡的话,只觉得脑中那套根深蒂固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郑玄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看着林凡,就像在看一块蕴藏着无尽宝藏的璞玉。
“好!好一个耕读相济!”
他连说两个好字,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对着陆渊,声若洪钟。
“陆主事!你现在可明白了?”
“圣人教我们平天下,何为平?让天下百姓皆有饭吃,皆有衣穿,皆知礼义,方为平!”
“这平天下的大道,不在朝堂的空谈里,不在书斋的故纸堆里!它就在这碗黑土里,就在这间学堂里,就在林凡这‘耕读相济’四个字里!”
“你随老夫回去,立刻写一份详尽的奏报!将今日在青阳县,在王家村,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呈报给知府大人!”
这番话,与其说是教诲,不如说是命令。
陆渊的脸色煞白,他看着郑玄经那不容置喙的神情,终究是弯下了他那僵硬的腰,躬身应道:“下官……遵命。”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郑玄经不再理他,而是快步走到林凡面前,竟是亲手扶住了林凡的肩膀。
“林凡,老夫今日,不是来考校你的。老夫是替知府大人,替这青州府的万千百姓,来谢谢你的!”
他郑重地宣布。
“老夫会亲自上书知府大人,请奏,将你这王家村,定为我青州府第一个‘耕读试行之村’!”
“府库会拨专款,县衙会出人力,支持你将这‘格物学院’,真正地办起来!”
此言一出,王丞哲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这不仅仅是对林凡的肯定,更是天大的政绩落在了他王丞哲的头上!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未来的仕途,一片光明。
学堂里的孩子们,虽然听不懂什么“试行之村”,什么“府库专款”,但他们看得懂,那个先前还很凶的大官,此刻低着头,而那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正亲切地拍着他们林先生的肩膀。
他们的小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笑容。
事情已定,郑玄经也不再多留。
他带着失魂落魄的陆渊,和满面红光的王丞哲,走出了学堂。
临上马车前,郑玄经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王丞哲说了一句。
“王县令,青阳县今年秋粮的税赋,老夫会跟知府大人去说。就免了吧。”
“让百姓们,先攒点家底,把肚子吃饱。”
说完,他便登车离去,只留下王丞哲和一众村人,呆立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砸得晕晕乎乎。
“免……免税了?”
“全县的皇粮国税,都免了?”
“老天爷啊!”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王家村,彻底沸腾了!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学堂,将林凡团团围住。
王铁柱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抱住林凡,差点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案首!您……您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
面对着乡亲们的欢呼与感激,林凡只是微笑着。
他穿过人群,独自一人,走回到学堂门口,视线越过欢腾的村庄,望向那一片片在阳光下泛着绿意的田野。
一个村子的典范,成了。
可郑老夫子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推行一县,难。
推行一府,难于上青天。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从村口的方向冲了过来,是钱德发派来报信的伙计。
他冲到林凡面前,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带着一种混杂了焦急与兴奋的古怪神情。
“林……林案首!”
“四海通的刘掌柜,派人传话来了!”
伙计咽了口唾沫,急急地喊道。
“他……他答应了!您说的条件,他全都答应了!九成利!他说一成都不要,全听您的!”
“他还说,让您千万小心!”
“府城里,已经有铁匠铺,仿着咱们的图纸,造出了新犁在卖!可是……可是今天早上,有人用那仿造的犁下地,刚使了不到半个时辰,犁头……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