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因周怀清最后那句话而变得沉甸甸的。
假的。
这两个字,比千军万马的分量还要重。
林凡拿着那份《青州水利图考》的拓本,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典籍,而是一把足以撬动孙家根基的钥匙,也是一张能引来灭顶之灾的催命符。
“孙家发迹,靠的就是这块地。”
周怀清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洞穿迷雾的锐利。
“六十年前,他们用卑劣手段从一个旁支手里夺来此地,当时不过是城郊荒土,无人问津。”
“可孙家那位老家主,眼光毒辣,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朝廷早有规划,要在青州府沿河开辟新码头,而那块地,正是咽喉要冲。”
“他们伪造了前朝的地契,又买通了当时主管田亩的官吏,将这块地洗得干干净净,变成了自家的祖产。”
周怀清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吹动的竹林。
“这张假地契,就是孙家最大的命门。也是他们这些年来,行事如此滴水不漏,比赵、王两家更阴狠的原因。”
“他们怕,怕这件丑事被翻出来,百年基业,一朝倾覆。”
林凡将卷宗缓缓合上。
他明白了。
周怀清交给他的,不是一件差事,而是一把出鞘的利剑。
剑已出鞘,不见血,绝不归。
“本府不能直接查。”周怀清转过身,神情严肃,“一旦府衙出面,孙家必然会销毁一切证据,甚至狗急跳墙。此事,只能由你这个局外人,以一个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将它揭开。”
“学生该如何做?”林凡问。
“去查。查六十年前,孙家那个欠下赌债的旁支子弟,查他真正的后人在哪里。查当年那个被买通的田亩官吏,他的家人如今是何光景。”
周怀清的每一个字,都指向了一条清晰的线索。
“本府会给你最大的便利,府衙卷宗库,你可以随意出入。周正那边的人手,你也可以随意调动。”
“但你要记住,从你走出这个门开始,你就是独自一人,站在了所有世家的对立面。”
“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永远闭嘴。”
周怀清的这番话,不是警告,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林凡对着周怀清,再次深揖一躬。
“学生,明白了。”
……
离开周怀清的宅邸,已是深夜。
长街寂静,两侧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周正没有跟来,这是周怀清的安排。
林凡独自一人,缓步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他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那份图考拓本,留在了知府的书房。
可他却感觉,自己怀中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吸引着黑暗中所有贪婪而又恶毒的窥伺。
紫府文宫内,那面心神之镜,前所未有的清澈。
他能“看”到,街道两侧的阴影里,一道道原本只是带着嫉妒与不甘的意念,此刻都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那是纯粹的,再不加任何掩饰的杀意。
冰冷,尖锐,像是无数把淬了毒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的后心。
他甚至能分辨出这些杀意来源的不同。
有几股,张扬而又狂暴,带着赵家那种惯有的不可一世。
有几股,阴沉而又怨毒,像是潜伏在水草下的毒蛇,正是来自孙家的方向。
还有一些,则是来自其他他未曾接触过的府邸,那些同样被知府的新政触及了利益的世家。
今夜,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林凡,必须死。
他走过一个街角。
前方不远处,一辆拉货的板车侧翻在地,几只装满货物的麻袋滚落一地,堵住了半条街道。
车夫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嘴里骂骂咧咧。
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意外。
可林凡的心神之镜,却映照出那车夫身上,散发着一股死士般的决绝。
这是一个陷阱。
林凡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改变方向,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就在他即将走到板车旁边时。
那一直弯腰收拾的车夫,猛地抬起头。
他的手里,抓着的不是麻袋,而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斧,朝着林凡的脖颈,横扫而来!
动作迅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与此同时,两侧的阴影里,四道黑影暴起!
他们手中握着同样的制式短刀,悄无声息,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封死了林凡所有闪避的路线。
配合默契,杀招凌厉。
这不是寻常的打手,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私兵死士!
电光石火之间,林凡的身体,以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角度,向后仰倒。
他的整个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
那把致命的短斧,带着凌厉的风声,贴着他的鼻尖扫过。
而那四把封锁了他退路的短刀,也因为他这诡异的动作,齐齐刺空。
“砰!”
林凡的后背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剧痛传来,让他喉头一甜。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借着这股摔倒的力量,身体在地面上狼狈地翻滚了一圈,堪堪躲开了第二轮的追击。
五名死士一击不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再次合围上来。
刀光交错,形成一张天罗地网,要将地上的猎物彻底绞杀。
林凡的心神,在此刻高度集中。
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把刀的轨迹,能“看”到每一个死士下一步的动作。
可身体的反应,却远远跟不上心神的预判。
他能躲过一刀,两刀,却绝无可能躲过这五人毫无间隙的联手绞杀。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叹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唉,何必呢?”
伴随着这声叹息,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了林凡的身前。
正是之前在知府宅邸门前,为林凡引路的那位中年仆役。
他依旧穿着那身普通的衣服,手里却多了一把普普通通的扫帚。
面对五把致命的短刀,他只是随手将扫帚往前一递。
动作轻飘飘的,像是要扫去地上的灰尘。
“叮叮当当!”
一连串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响起。
那五名死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齐齐被震退了数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手中的短刀,刀刃上竟出现了一个个细小的缺口。
而那把扫帚,依旧完好无损。
“知府大人的客人,也是你们能动的?”
中年仆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他一步踏出。
身影在原地留下一个残影,人已经出现在一名死士面前。
他手中的扫帚,不再是扫,而是点。
轻轻一点,点在了那死士的咽喉上。
那名死士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身体僵直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中年仆役的身影没有停顿,在狭窄的街道上穿梭,手中的扫帚,化作了世间最致命的武器。
或点,或戳,或拍,或打。
每一个动作都简单到了极致,却又精准到了极致。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剩下的四名死士,连同那个用斧的车夫,全部倒在了地上。
每个人的致命伤,都只有一处。
干净利落。
中年仆役随手将扫帚往肩上一扛,仿佛刚才只是扫了一场落叶。
他走到依旧躺在地上的林凡面前,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
“林公子,没事吧?”
林凡喘着粗气,摇了摇头,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多谢先生相救。”
“奉命行事罢了。”中年仆役摆了摆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林凡,“一点金疮药,处理一下伤口。”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尸体的方向,声音压低了许多。
“大人让小人转告公子一句话。”
“这些,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本地货色。”
“真正要你命的,那些从京城观文院来的‘神仙’,已经到青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