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学那场讲学掀起的风暴,还未平息,王家嫡长孙王景辉,要与林凡在明伦堂再辩“读书之道”的消息,便如一颗投入热油的石子,让整座府城彻底沸腾。
这一次,不再是寒门学子的狂热,而是整个青州上层圈子的集体瞩目。
一边,是代表着圣人经典、千年传承的世家领袖。
另一边,是掀起“格物”新风,言称“道在人间”的少年案首。
这不仅是两个人的对决,更是两种理念,两个阶层的正面碰撞。
府衙偏院。
陈山长急匆匆地赶来,脸上满是忧色。
“林凡,你太冲动了!为何要应下?”
“那王景辉自幼得名师指点,经义之学,早已炉火纯青,你与他辩论经典,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啊!”
林凡为老山长倒上一杯热茶,神态自若。
“山长,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
“他们既然划下了道,我若不接,那我前日在明伦堂所说的一切,便都成了一句空话,一个笑话。”
陈山长看着林凡那双平静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他知道,林凡说的是对的。
道争,从来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孙书办谦卑而又略带一丝紧张的声音。
“大人,赵家的二老爷,赵文远,前来拜访。”
赵文远?
陈山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是赵子岳的亲叔叔,赵家家主的亲弟弟,一个在青州商界以精明和手腕着称的笑面虎。
王家刚刚摆下擂台,赵家的人就紧随而至,这绝不是巧合。
“让他进来吧。”
林凡的声音,依旧平稳。
很快,一个身穿酱紫色锦袍,面容白净,留着三缕美髯的中年男人,在孙书办的引领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四名健仆,每两人抬着一只沉重的红木箱子。
“呵呵呵,林案首,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气度不凡啊!”
赵文远一进院子,便朗声大笑,热情得仿佛是来探望一位世交晚辈。
他先是对着陈山长拱了拱手,算是见礼,随后便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凡身上。
林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赵文远也不在意,他拍了拍手,那四名健仆便将两只箱子放在院中,打开了箱盖。
嗡!
满院的阳光,仿佛都被箱中的光芒吸了进去。
一箱,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黄澄澄的金条。
另一箱,则是雪白耀眼的银锭。
金银之气,扑面而来。
“林案首出身寒门,十年苦读,想必清苦。”
赵文远笑呵呵地指着箱子。
“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案首若是不弃,只当是赵家,为案首未来在京城游学,置办的一份程仪。”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一场赤裸裸的收买,包装成了对后进才俊的欣赏与资助。
陈山长在一旁,已是看得面色铁青,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林凡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感知,穿透了那金银的光芒,落在了赵文远的身上。
他“看”到,这个男人身上,缠绕着一股精明、油滑、充满了算计的气息,那笑容的背后,是商人对货物估价时的冷静。
见林凡不为所动,赵文远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笑容更盛。
他从袖中,又取出一个更为精致的锦盒,亲手打开。
里面,是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面雕刻着“平步青云”的祥云图案,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价值连城。
“此乃前朝大儒欧阳先生的随身玉佩,常年佩戴,可静心凝神,于文道修行,大有裨益。”
“除此之外……”
赵文远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诱人的魔力。
“赵家在京中,也有些人脉。只要案首点头,三年之内,我可保案首,入翰林院,得一个清贵的官身。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黄金,白银,宝玉,官位。
一环扣一环,每一样,都精准地打在了世俗读书人最渴望的点上。
赵文远自信,天下没有哪个寒门子弟,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甚至准备好了下一句话,若是林凡答应,他便会顺势提出,将自己族中一位才貌双全的侄女,许配给林凡。
财、权、色,三者齐下,足以将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年轻人,牢牢地绑在赵家的战车上。
然而,林凡依旧没有说话。
院子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赵文远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收起锦盒,语气也变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林案首,是个聪明人。”
“想必你也明白,这青州城,看着大,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我们这几家。”
“一根筷子,轻轻一折就断。但一把筷子,却坚韧无比。这个道理,案首不会不懂吧?”
威胁。
不再掩饰的威胁。
他将那套软硬兼施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
一直沉默的林凡,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走到那两只敞开的箱子前。
他伸出手,从箱中拿起一根金条。
金条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赵二老爷。”
林凡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这金子,很重。”
“但是,它买不来城外老农,一滴汗水的价值。”
他又将目光,投向那枚精美的玉佩。
“这玉,很美。”
“但是,它映不出工坊里,铁匠师傅臂膀上烫伤的疤痕。”
他抬起头,直视着赵文远那双开始收缩的瞳孔。
“你说的官位,很高。”
“但是,它丈量不了,那些挣扎在底层的百姓,与这庙堂之间的距离。”
林凡将手中的金条,轻轻地,放回了箱子中。
动作很轻,发出的声音,却让赵文远心头一跳。
“你给我看的,是一座用黄金和白玉砌成的,华丽的笼子。”
“而我的道,在笼子外面的那片,广阔的天地里。”
“你的路,太窄了。”
“我,走不了。”
赵文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白净的面皮下,青气浮动。
他自问纵横商场数十年,阅人无数,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他所倚仗的一切手段,在这个少年面前,都成了笑话。
“好,好一个林凡!”
赵文远连说两个好字,声音里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寒气。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年轻人,不要以为有点才华,就能目中无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夭折的天才!”
他猛地一挥手。
“我们走!”
四名健仆连忙合上箱盖,抬起箱子,跟着赵文远,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当走到院门口时,赵文远停下脚步,转过半边身子,阴恻恻地留下最后一句话。
“王家的辩经,只是开胃菜。”
“林凡,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下去。”
“我们会,看着你走的。”
说完,他带着人,消失在了门外。
陈山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快步走到林凡身边,又是担忧,又是解气。
林凡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的感知,落在了院门外。
那赵文远一行人离去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另一串,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赵文远离开后,并未远去,而是在院墙外,绕了一个圈,最后停在了偏院的后墙下。
随即,一张折叠好的纸条,从墙头,被无声地抛了进来,正好落在林凡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