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马车,就像是街角阴影里潜伏的一头沉默巨兽。
车帘掀开,露出周怀清那张脸。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人拒绝的份量,在喧嚣的街道上,清晰地传入林凡耳中。
“本府正好顺路,不如,上车一叙?”
林凡的脚步停住了。
他能感觉到,四周围观的百姓和学子,投来的视线瞬间变得更加炽热。
知府大人的马车,亲自邀请本届案首同乘。
这份殊荣,在青州府的历史上,也属罕见。
拒绝,就是当众拂了知府的面子。
上车,则意味着,他从这一刻起,就正式踏入了青州府的政治旋涡。
他没有犹豫太久。
“学生遵命。”
林凡对着马车,躬身一礼,随后在车夫放下的脚凳上,稳稳地踏了上去,弯腰进入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
车厢内,空间宽敞,陈设却极为简朴。
除了软垫和一张小小的案几,再无他物。
一股淡淡的墨香与陈年木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周怀清并未端坐,而是随意地靠着车壁,示意林凡坐在对面。
“不必拘谨。”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刚才在府衙门口,本府都看到了。”周怀清拿起案几上的茶壶,亲自为林凡斟了一杯茶,“王家的管家,还有本府那个书办送的宅子。”
他将茶杯推到林凡面前,语气平淡。
“你拒绝了宅子,也回绝了王家。做得很好。”
林凡双手接过茶杯,热度从指尖传来。
“学生一心向学,不敢受无功之禄。”
“哈哈,无功之禄?”周怀清笑了起来,“你引动文气冲霄,让青州府文运大涨,这便是天大的功劳。一座宅子,算得了什么?”
他话锋一转,拿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不过,你能看清这背后的东西,不为外物所动,这份心性,比你那惊天的才华,更让本府欣赏。”
“你可知,本府为何要将赵子轩父子,带到你面前宣判?”
林凡抬起头。
“大人是为了彰显公道,为学生正名。”
“这是一层。”周怀清呷了一口茶,视线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更重要的一层,是做给某些人看的。”
“青州府,看着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暗流涌动。百年世家,盘根错节;商贾巨富,勾连官场。他们就像这府城地下的根系,汲取着养分,却也阻碍着新树的生长。”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丝冷意。
“赵家,不过是其中一条冒出头来的小鱼。本府将他连根拔起,就是要震慑那些藏在水下的大鳄。告诉他们,这青州府的天,还是朝廷的天,还是本府的天!”
车厢内的气氛,随着他这番话,变得凝重起来。
林凡静静地听着。
他能感觉到,周怀清身上那股堂皇的赤色官气,正在缓缓波动,其中蕴含的,是属于一方主官的威严与决心。
“但光靠震慑,是不够的。”周怀清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林凡的脸上,变得灼热。
“本府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干净的刀。一把能帮本府,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乱麻,却又不会伤及自身的刀。”
他没有再绕圈子。
“林凡,本府很看好你。你那‘儒、法、道’三字,本府也见识了。儒以守正,道以立心,这都很好。但本府最看重的,是你那个‘法’字!”
“大乾律法,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可若是执剑之人手软,或是与那些乱麻本就纠缠不清,那这剑,便形同废铁。”
“府学里的学问,固然能增长你的见识。但真正的经世济民之道,却是在这官场里,在这与人、与事的周旋中,才能学到。”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本府,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跳出书本,直接接触这青州政务的机会。府衙之内,缺一个掌管刑名律法的佐官。你若愿意,本府可以为你破格启奏,让你以案首之身,直接入仕。”
“你将拥有真正的权力,去践行你心中的‘法’。这,不比在学堂里皓首穷经,来得更直接,更痛快吗?”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林凡的心湖。
以案首之身,直接入仕,担任掌管刑律的实权官职。
这不啻于一步登天。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紫府文宫内,那片金色的海洋,随着周怀清的这番话,掀起了细微的波澜。
那沉淀在底部的众生愿力,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召唤。
手握律法之剑,荡尽世间不平。
这似乎,正是一条能够践行他道心的康庄大道。
然而,林凡的心,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运转着“大梦观想法”,将自己抽离出来,化作那个闹市中的旁观者,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周怀清需要一把刀。
他林凡,就是那把被看中的刀。
可刀的命运,终究是握在持刀人的手中。
今日,他可以为周怀清斩尽不平。
那明日,若是周怀清的意志,与他心中的“公道”相悖,他又该何去何从?
此身,已非私有。
他的力量,源于众生公义,也必将用于众生公义。
他不能,也不愿,成为任何一个人的私有之刃。
想通了这一层,林凡心中再无波澜。
他放下茶杯,对着周怀清,再次深深一揖。
“多谢大人厚爱。能得大人如此看重,是学生三生之幸。”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
“只是,学生年少,学识浅薄,根基未稳。胸中虽有抱负,却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此刻骤然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只怕会德不配位,行差踏错,反而辜负了大人的一片栽培之心。”
“学生以为,为政之道,如筑高台,必先夯实其基。学生愿先入府学,潜心苦读,广纳百家之长,待学有所成,根基稳固之后,再为大人效力,为青州百姓分忧。”
“到那时,学生这把刀,才能真正为大人所用,锋利,且不失分寸。”
一番话说完,他便垂首,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周怀清的答复。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林凡能感觉到,周怀清那灼热的视线,一直在自己的身上逡巡,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许久,周怀清忽然发出一阵朗笑。
“好!好!好一个‘筑高台,必先夯实其基’!”
他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次的欣赏与满意。
“是本府,有些心急了。”他靠回车壁,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了下来,“你能有这份见识,这份定力,本府就更加放心了。”
“你说得对,根基,才是一切的根本。府学之中,有你需要的养分。你且去,安心地学。本府的府衙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车夫在外面轻声禀报:“大人,百工坊到了。”
周怀清对着林凡,点了点头。
“去吧。赵大儒让你来此,必有深意。”
“学生告退。”
林凡行了一礼,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刺眼的阳光和鼎沸的人声,瞬间将他包围。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周怀清的声音,又从车厢内传来。
“林凡。”
林凡回头。
车帘的缝隙里,周怀清的眼神,深邃如井。
“你引动的天地异象,光芒太盛。它照亮了你的前路,也让无数藏在阴影里的东西,都盯上了你。”
“要学会,藏光。”
话音落下,车帘合拢,黑色的马车,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林凡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与官府衙门截然不同的世界。
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当声,木工房里飘出的刨花香,混杂着市井的喧闹与匠人的汗水气息,扑面而来。
他收回心神,迈步走进了百工坊的牌坊。
赵济世的功课,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