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烛火的最后一跳中,被彻底吞没。
林凡看着指尖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的五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
君子不器。
这便是十五日后,决定青阳县无数读书人命运的考题。
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若他不知,便要在考场上,顶着主考官的恶意和满城流言的压力,临场发挥。
若他信了,提前准备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那么只要他写得太过完美,便坐实了“提前泄题,舞弊钻营”的罪名。钱德甚至不需要找任何借口,便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无论他怎么选,都似乎是错的。
林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
他只是平静地走到桌边,将那张纸条,凑近了还未完全熄灭的烛芯。
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将其迅速染成焦黑,向上蜷曲。
那四个墨迹未干的字,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小屋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他躺回床榻,双目闭合,呼吸平稳。
李绍元,你的棋,下得不错。
可惜,你选错了对手。
……
卯时三刻,天色将明未明,晨雾还笼罩着青阳县的大街小巷。
县衙东侧的贡院门口,早已人头攒动。
沉重的鼓声,三长两短,从贡院深处传来,雄浑而压抑。
这是县试开考的信号。
数百名来自全县各地的学子,身穿各色襕衫,汇聚于此。他们手中都提着考篮,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紧张与期盼。
人群中,林凡一袭青衫,显得格外醒目。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排在队伍里,等待着入场。
周围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他瞟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快看,他就是林凡。”
“哼,还真敢来。脸皮可真够厚的。”
“听说钱县丞做主考官,就是为了治他,有好戏看了。”
这些窃窃私语,像恼人的蚊蝇,却丝毫无法影响到他。
“开门——”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喝,贡院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缓缓打开。
一条笔直的甬道,通向深处。
甬道两侧,站满了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搜检!”
学子们开始依次上前,接受严格的检查。
考篮里的笔墨纸砚、吃食干粮,都要被一一拿出,仔细查看。
衙役们动作粗暴,掰开干粮,拆开笔管,连发髻都要用手捏一遍,以防有人夹带纸条。
不少养尊处优的学子,何曾受过这等待遇,脸上都露出了屈辱的神色,却又不敢有半分怨言。
轮到林凡时,负责搜检的衙役,动作明显更加粗鲁了几分。
他将林凡的考篮整个倒空,把一块面饼捏得粉碎,又拿起砚台,反复敲打,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什么夹层来。
林凡始终面色平静,任由他施为。
那衙役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挥了挥手,让他进去。
穿过甬道,便是龙门。
龙门之后,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两侧,是一排排独立的号舍。
每个号舍,都极为狭小,仅能容纳一人一桌一椅。
学子们找到自己对应的号牌,鱼贯而入。
林凡的号舍在乙字十三号。
他走进去,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摆好,研墨,铺纸。
整个过程,不疾不徐,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是在自家书房,准备开始一次寻常的练习。
当所有考生都进入号舍后,贡院的大门,被再次关闭,落锁。
整个考场,与外界彻底隔绝。
一阵脚步声响起。
主考官,县丞钱德,带着几位副考官和巡绰官,出现在了广场中央的高台上。
钱德四十余岁,身材微胖,留着一部精心修饰过的八字须,官威十足。
他的视线,如同鹰隼一般,缓缓扫过两侧的号舍。
当他的视线掠过乙字十三号时,那份审视,明显多停留了一瞬,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冷意。
“诸位学子,”钱德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文气的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考场,“科举乃国之大典,为朝廷选拔栋梁。尔等十年寒窗,在此一举。”
“望尔等恪守规矩,尽展所学,切莫自误前程!”
一番场面话说完,他拿起一张卷封的纸,高高举起。
“本场县试,时文题目,取自《论语·为政》。”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向林凡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念了出来。
“题:君子不器。”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考场,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果然是这道题!
林凡的内心,毫无波澜。
他看到,周围号舍里的许多学子,在听到题目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一道相当常见的题目,大多数人都有所准备。
但也有一些人,眉头紧锁,显然觉得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难以出彩。
钱德看着考生们的反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公平的,正常的考试。
然后,他会亲手,将那份他认定的,“平庸至极”的卷子,第一个丢进落卷的箱子里。
“考试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整个考场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考生们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压力,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实质。
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凡没有立刻动笔。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嘈杂,邻近号舍里考生紧张的喘息,远处巡绰官踱步的声响,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些声音,带着焦虑,带着渴望,带着恐惧,像无数根细小的针,试图刺入他的心神。
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考生,在这种环境下,心神都难免会受到影响。
但林凡,却将这些,当成了最好的磨刀石。
他的心神,沉入丹田。
那股温润的文气,不再是散乱地流淌。
在他的意念引导下,这股能量,开始以一种极其精密的方式,进行重构。
一个完美的,由无数个能量节点构成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球体,在他的意识中,缓缓成型。
这个球体,将他的“文心”,包裹在最中央。
外界那些嘈杂的,负面的精神能量,一接触到这个光滑的球体表面,便被悄无声息地折射、滑开,无法侵入分毫。
他的世界,瞬间变得无比宁静。
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那道漂浮在意识中的考题。
君子不器。
就在这时,隔着几个号舍,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接着便是一声压抑的呜咽。
一名学子,显然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文思枯竭,心神失守,竟伏在桌上,崩溃地哭泣起来。
很快,两名巡绰官便走了过去,将那名已经无法继续考试的学子,半拖半架地带离了考场。
这一幕,让周围的考生,心头更加沉重。
林凡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眸,清澈如洗,不见半点杂质。
那颗被科学知识和理性思维打磨过的心,在文气的守护下,坚不可摧。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笔尖悬于纸上,稳如泰山。
如何破局?
不是写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那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要写的,是一篇让钱德找不到任何理由,也无法昧着良心将它黜落的文章。
一篇,于规矩之内,尽显风流的文章。
笔尖,落下。
破题二字,一气呵成。
“圣人有全德,故不以一才为名,一艺为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