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发的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门槛边。
后院里,准备送行的陈望夫子脸色一变,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
林凡正将一个行囊搭在肩上,闻言,他动作一顿,缓缓将行囊放回石桌。
他没有去看钱德发,而是走到桌边,提起茶壶,给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水,推到钱德发面前。
“钱会长,莫慌。”
林凡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坐下,喝口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这股异乎寻常的镇定,让魂不守舍的钱德发稍微定下心神。
他踉跄着爬起来,也顾不上喝茶,将今天开售之后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
“……街对面,李家的丰年记,挂了个‘状元米’的牌子,一斗只卖二百文!”
“不止他一家!城里一夜之间,冒出来七八家新粮铺,全都是李家的产业!卖的米,全都比咱们的成本价还低!”
“百姓们都疯了,谁还管什么文米、武米,哪里便宜就往哪里钻!我们的粮行门口,一个时辰了,连个问价的都没有!这分明是……分明是想用银子,把我们活活砸死啊!”
钱德发越说越激动,声音又开始发颤。
陈望夫子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好毒的计策!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他们这是算准了我们根基未稳,要以本伤人,不计成本地摧毁‘文米’的名声,让农商社胎死腹中!”
老夫子虽不通商贾之事,但人心险恶,他见得多了。
钱德发一脸绝望地看着林凡。
“林教习,这可怎么办?十万两白银啊!人家摆明了是来烧钱的,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斗?农商社才刚成立,账上空空如也,根本经不起这么折腾!”
林凡没有回答。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却落在了钱德发带来的,那个包装精美的“文米”样品盒上。
那盒子是上好的楠木所制,上面还刻着县学的一角飞檐,雅致非凡。
他忽然笑了。
“钱会长,你觉得,买我们‘文米’的人,图的是什么?”
钱德发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图……图个吉利,图个名头,图能让孩子读书开窍……”
“说得对。”林凡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们图的,从来就不是一斗米能不能填饱肚子。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跟他们去争一斗米卖多少钱?”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
“他们想用钱来砸死我们,那我们就偏不跟他们谈钱。”
“他们把米当石头一样往外甩,我们就把米当成读书人视若珍宝的墨宝,千金不换!”
钱德发和陈望夫子都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没明白林凡的意思。
林凡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钱德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一种运筹帷幄,洞悉人心的自信。
“钱会长,你现在立刻去做三件事。”
“第一,农商社旗下所有粮行,即刻关门谢客!门口贴上告示,就写八个字:文米非凡品,静待有缘人。”
“第二,以农商社的名义,再发一张告示。言明‘青阳文米’,乃县学文运所钟,非寻常市井之物。为酬谢学子勤勉,将从中取出一石,赠予本次月考优胜者。”
“第三,”林凡看向陈望夫子,又遥遥对着县衙的方向拱了拱手,“此事,还需老师与王大人相助。明日,就在县学明伦堂前,我们办一场隆重的‘授米仪式’!”
“我要让全青阳县的百姓都亲眼看看,我们的‘文米’,不是有几个臭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想要?可以!先让你的儿子,在考场上拿出真才实学来!”
一番话,掷地有声。
钱德发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林凡,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不卖了?
还要送?
还要大张旗鼓地搞个仪式?
这是什么路数?
他想不明白,但他看着林凡那双清亮而深邃的眼睛,心中那颗快要死掉的心,不知为何,又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旁的陈望夫-子,却是抚着胡须,缓缓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
他懂了。
林凡这哪里是在卖米,这分明是在行“教化”之道!
用商业的手段,去抬高“读书”的地位!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利益,去激励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
高明!实在是高明!
“好!”陈望夫子一拍大腿,“此事,老夫亲自去和王大人说!他一定会全力支持!”
……
次日,青阳县的百姓们发现了一件怪事。
昨天还锣鼓喧天,准备大卖特卖的“德源昌”等粮行,竟然全都大门紧闭。
门口只贴着一张告示:文米非凡品,静待有缘人。
这让许多原本想等李家米铺抢购潮过去,再来买“文米”沾沾喜气的富户,都扑了个空。
一时间,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林案首的‘文米’,被李家给挤兑得开不了张了!”
“嗨,我就说嘛,什么文气不文气的,在便宜面前,啥都不是!”
李家的粮铺里,管事们听着这些议论,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然而,他们还没得意多久,另一张告示,贴满了青阳县的大街小巷。
农商社的告示!
县学的授米仪式!
消息一出,整个县城都炸了锅。
原来“文米”不是卖不出去,而是人家根本不屑于卖!那是给读书好的学子的奖赏!
这一下,风向彻底变了。
之前抢购“状元米”的百姓,忽然觉得手里的米不香了。
是啊,人家“文米”是县令大人和林案首亲自认证,要奖给未来状元的。
你这“状元米”,就是个名字好听的便宜货,谁都能买,跟烂大街的石头有何区别?
授米仪式当天,县学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王丞哲亲自站在高台上,声如洪钟。
“今日,本官与林教习在此,不为他事,只为嘉奖勤学之士!这‘青阳文米’,便是明证!它证明,在我青阳县,知识,永远是最高贵的财富!”
张越、郑谦等十名学子,身披红绸,依次上台。
林凡亲手将一袋袋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文米”,郑重地交到他们手中。
那画面,神圣而庄重。
台下的百姓,眼睛都看直了。
尤其是那些家里有读书郎的父母,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最后,都化为了灼热的渴望。
李家的管事混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脸色煞白。
他知道,完了。
他们精心策划的商战,他们用十万两白银砸出来的价格屠杀,在这一场不花一文钱的仪式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砸烂了米价,却把“文米”捧上了神坛。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刚刚还在李家粮铺抢了五斗便宜米的汉子,看着台上自己邻居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米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猛地将手里的米袋狠狠摔在地上,糙米混着尘土,洒了一地。
他扯着嗓子,朝着高台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林教习!王大人!你们的‘文米’到底卖不卖啊!不管多少钱,俺都买了!俺也要让俺家那臭小子,沾一沾这天大的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