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夫子甩袖离去,留下的话语,却像一根刺,扎在了所有学子的心头。
十日后,县学月考。
这四个字,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明伦堂里的气氛都沉重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县学的风气都变了。
学子们不再热衷于讨论林凡那新奇的“诗词之道”,转而重新埋首于故纸堆中,每日天不亮便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诵《论语》、《孟子》,生怕在王夫子的考校下丢了脸面。
那股刚刚被点燃的,试图用笔去记录真实世界的热情,似乎被现实的严酷迅速冷却。
唯有寥寥数人,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林凡的课堂上。
郑谦自然在列,还有那个因屠户而开窍的张越,以及另外三五个家境贫寒,在学里本就不起眼的学子。
人虽少,林凡却教得更加用心。
他没有再讲大道理,而是将课堂搬到了县学之外。
他带着这几人,去城西的流民大营,看那些工匠如何搭建屋舍;去城东的集市,听那些小贩如何招揽顾客;甚至去乡下的田埂,看老农如何侍弄庄稼。
“你们看,”林凡指着一个正在用泥土和麦秆混合,修补墙壁的流民,“他没有名贵的材料,却能用最普通的东西,筑起一面能遮风挡雨的墙。写文章也是一样,华丽的辞藻固然好,但能将最朴素的道理说明白,能用最简单的文字打动人,才是真本事。”
张越等人听得入了神,手里的笔不停地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记录着所见所感。
他们的文章,不再是空洞的引经据典,字里行间,开始有了泥土的气息,有了市井的喧闹,有了活生生的人情味。
十日之期,转瞬即至。
月考之日,明伦堂内,气氛肃杀。
王明远夫子亲自监考,他背着手,在过道间来回踱步,犀利的视线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让学子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试卷发下,题目只有一道策论。
“《礼记·学记》有云:‘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不陵节而施之谓孙,相观而善之谓摩。此四者,教之所由兴也。’试论此四者于青阳县学风建设之用。”
题目一出,堂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题目,太偏,也太大了。
“豫、时、孙、摩”,这四个字,每个学子都背过,但要结合青阳县的学风来长篇大论,还要言之有物,绝非易事。
这分明是王明远夫子,为林凡和他那套“歪理邪说”量身定做的陷阱。
他就是要用最正统,最宏大的儒家经典,来告诉所有人,治学,来不得半点取巧。
大部分学子绞尽脑汁,开始搜刮脑中所有关于“学风”、“教化”的圣人言论,试图拼凑出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
而张越,在看到题目的瞬间,也是脑中一空。
可就在他心慌意乱之时,林凡那几日在田间地头说的话,却忽然回响在耳边。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高深的义理,而是想起了那个正在修墙的流民,想起了集市上那个算术极快的杂货铺老板,想起了林凡如何一步步引导他们观察和思考。
“禁于未发之谓豫……”
张越的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
他没有先写学风,而是写了县学门口那个卖糖人的老汉。老汉在熬糖稀时,总能提前判断火候,在糖稀将焦未焦之际离火,此为“豫”。
“当其可之谓时……”
他写了醉仙楼的跑堂伙计,总能在客人将要开口的瞬间,恰到好处地送上热茶,此为“时”。
“不陵节而施之谓孙……”
他写了城西的木匠师傅教导徒弟,从不一蹴而就,而是先教识木,再教刨木,再教开榫,循序渐进,此为“孙”。
“相观而善之谓摩……”
他写了自己和郑谦等人,在林凡的课堂上,互相交流所见所闻,彼此启发,共同进步,此为“摩”。
他将这四个高高在上的圣人教诲,用一个个身边最鲜活,最具体的小人物,小故事,掰开了,揉碎了,阐述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才笔锋一转,将这些道理汇总,落回到青阳县的学风建设上。
文章结尾,他写道:“故学生以为,学风之兴,不在高楼,不在宏论,而在夫子能因材施教,如木匠之循序;学子能相观而善,如市井之互助。见微知着,方为大学问。”
……
考卷批阅时,几位教习围坐一堂,王明远居于主位。
他拿起张越的卷子,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准备从这篇开始,好好批驳一番那所谓的“新学”。
可他看着看着,脸上的冷笑,便渐渐凝固了。
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他不是没见过好文章,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文章!
这文章里没有一句空话,每一个论点,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作支撑。那卖糖人的老汉,那跑堂的伙计,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
朴实,却有力!
浅白,却深刻!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学子能写出来的东西?这分明是对圣人之言有了自己独到且深刻理解后,才能达到的返璞归真之境!
他猛地抬起头,又抓起另外几份卷宗。
凡是那日依旧去听林凡讲课的学子,他们的文章,无一例外,全都跳出了传统八股的窠臼,字里行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思考”的光芒。
“这……这怎么可能……”一位老教习喃喃自语,满脸的不可思议。
王明远沉默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卷子,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迹,仿佛变成了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信奉了一辈子的“死记硬背,恪守经典”,在这些充满生命力的文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他败了。
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领域,被一个他最看不起的黄口小儿,用他最不屑的方式,败得体无完肤。
月考红榜张贴出来的那一日,整个县学都轰动了。
前十名中,张越、郑谦等五人,赫然在列!
尤其是张越,高居榜眼之位!
一个平日里成绩中等,沉默寡言的学子,一跃成为第二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他们的考卷,被王明远亲自下令,张贴在了红榜之侧,供所有学子观摩。
看着那些与众不同,却又让人拍案叫绝的文章,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曾经嘲笑张越等人舍本逐末的学子,此刻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明远站在红榜前,久久不语,最后,他对着恰好路过的林凡,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幕,恰好被前来视察的县令王丞哲看在眼里。
王丞哲快步上前,看完了榜单和那些文章,抚掌大笑,声音传遍了整个县学。
“好!好一个‘见微知着,方为大学问’!谁说林教习是取巧之言?这才是真正的传道受业,这才是真正的固本培元!”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在场的教习和学子,朗声宣布。
“从今日起,林凡教习的‘格物致知课’,列为县学必修!所有教习,皆可前往旁听,学习林教习的教学之法!”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林凡,以一个童生的身份,竟成了所有县学夫子的“老师”!
就在一片恭贺声中,陈望夫子缓步走到林凡身边,避开人群,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悄悄递了过去。
“府城白鹭书院的周院长,是我的旧友。”
陈望夫子压低了声音,神情却有几分凝重。
“他听说了你的事,想请你去一趟府城。他那里,有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