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带走了最后一丝昏黄的光。
牢房里,瞬间被纯粹的黑暗与恶臭吞噬。
林凡端着那碗稀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碗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里。
老张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冰冷的手,在扼紧他的咽喉。
病死。
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死牢里,一个人要“病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角落里,那个叫屠三的壮汉,依旧盘腿坐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可林凡能感觉到,那石雕的内部,正有一头嗜血的野兽,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杀意,凝练如实质,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醉汉的呼噜声还在继续,那个瘦如竹竿的惯偷,则把自己缩得更紧了,恨不得能钻进墙缝里,生怕被这即将到来的血腥沾染分毫。
林凡的身体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药力退去后的极度虚弱。
他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别说是一个杀过人的屠三,就是一个寻常的壮汉,也能轻易地要了他的命。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混杂着霉味与尿骚的空气,呛得他肺腑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心神,强行凝聚了起来。
他没有喝那碗粥。
他端着碗,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踩在肮脏的草料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走向的,不是那个瑟瑟发抖的惯偷,也不是那个鼾声如雷的醉汉。
他走向了牢房最深处,那个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男人,屠三。
那个瘦偷儿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无法理解,这书生是疯了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是找死吗?
林凡在屠三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将手里的那碗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喝了吧。”
他的声音沙哑,却很平静,在这死寂的牢房里,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杀人,是个力气活。”
屠三那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黑暗中,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是野兽般的凶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凡,那副神情,像是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林凡没有退缩,他迎着那骇人的压迫感,继续开口。
“李家给了你什么?”
“钱?还是帮你摆平官司,让你多活几年?”
“你欠他们一条命,所以,就要拿我的命去还。”
林凡的语气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
“听起来,是个很公平的买卖。”
他自顾自地在屠三对面坐了下来,与那个杀人犯之间,只隔着一碗冰冷的稀粥。
“可你想过没有,你的命,和我的命,真的是等价的吗?”
屠三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
“小子,你找死!”
“我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死,对我来说,不是最可怕的事。”林凡的声音依旧平稳,“我只是觉得,不值。”
“不值?”屠三的语气里,充满了残忍的嘲弄。
“对,不值。”林凡点了点头。
“我的命,关乎青阳县的公道,关乎王大人的前程,关乎我恩师的清誉,甚至关乎那万千百姓心中,是否还信这天地有青天。”
“你杀了区区一个我,却等于同时杀了他们所有人的希望。”
“而你的命呢?”
林凡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的命,在李家眼里,只是一把用钝了就可以丢掉的刀。”
“你杀了人,他们会给你一些赏钱,然后让你继续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烂成一堆白骨。”
“你失手了,他们会立刻弃掉你这颗棋子,再找下一把刀。”
“你用你这条不值钱的命,去换我这条,在他们看来,必须死的命。”
“这笔买卖,从头到尾,赚的都只有李家。”
“而你我,都是输家。”
牢房里,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连那醉汉的呼噜声,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那个瘦偷儿,更是瞪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一个将死之人,不求饶,不咒骂,反而在跟要杀他的刽子手,算一笔关于“值得不值得”的账。
屠三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杀过人。
那是为了抢一块干粮,在饥饿到极致时,被逼出来的兽性。
他从不后悔,因为那是为了活命。
可现在,他要杀眼前这个书生,不是为了自己活命,而是为了还债。
他还李家的,是一条命。
可这书生的话,却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用一把刀的价值,去换一座山的价值。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屠三的声音,不再那么暴戾,多了一丝沙哑的烦躁。
林凡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着牢房顶上,那唯一一个透着微弱月光的小窗,轻声吟诵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不是引动天地共鸣的浩然之气,而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源于人本身的,不屈与自信。
屠三浑身一震。
那个瘦偷儿,也呆住了。
他们听不懂诗词的格律,却能听懂那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的豪情!
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有用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屠三浑浑噩噩的内心。
他是个杀人犯,是个烂在牢里的囚徒,是个被李家当狗使的工具。
他从来没想过,“有用”这两个字,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可这书生,这个被他视为猎物的书生,却用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仿佛这是世间最颠扑不破的真理。
“李家视你为刀,你便真当自己是刀吗?”
林凡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屠三身上。
“刀,会生锈,会断裂。”
“但人,不会。”
“人有脑子,会思考,会选择。”
“你可以选择今晚扭断我的脖子,完成你的‘任务’,然后在这牢里,等着下一个‘任务’,直到你彻底烂掉。”
“你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人’。”
“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人’。”
屠三粗重地喘息着,他那双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他看着地上的那碗粥,又看看眼前这个神情坦然,仿佛不是在谈论生死,而是在谈论学问的书生。
许久。
他猛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牢房的光都挡住了。
瘦偷儿吓得尖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血腥并未发生。
屠三只是走到了那碗粥前,一脚,将它踢翻。
污浊的粥水,混着泥土和草料,溅得到处都是。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最里面的角落,用后背对着林凡,声音冰冷而生硬。
“老子欠李家一条命,但不是今天还。”
“也不是,用你的命来还。”
说完,他便重新坐下,再次变成了一尊石雕,再无声息。
林-凡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赢了。
又一次。
不是靠天地共鸣,不是靠文气化形。
是靠着人心。
就在这时,牢房外的甬道里,传来了老张头那慢悠悠的脚步声。
他提着灯笼,走了过来,看到地上被打翻的粥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了然。
他没有多问,只是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从栅栏缝隙里,塞到了林凡的脚边。
“王大人派人送来的。”
老张头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
“是干净的点心,你先垫垫肚子。”
“还有,屠三不动手,李家还有后招。”
“他们买通了两个给你送饭的衙役,明早的饭里,会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