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棚的短暂喘息,并未缓解紧绷的神经,反而让压抑的矛盾浮出水面。两个孩子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发出惊悸的抽泣。林心大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着,用手轻轻拍抚,哼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破碎的摇篮曲。
尹有才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孩子的每一声啼哭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神经上。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心大那句“你要是怕被连累,现在就可以走”。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恐慌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天刚蒙蒙亮,尹有才猛地睁开眼,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寂:“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榛子镇丢了孩子,彪爷很快会知道是我们干的。他一定会派人往这个方向追。”
林心大抬起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依旧警惕:“去哪?”
“往南走。”尹有才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能回唐山,那是自投罗网。往南,去天津卫!那里鱼龙混杂,码头多,容易藏身,说不定……还能找到去南边的船。”
他的提议很实际。天津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但林心大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里更深层的意思——离开北方,远走高飞。这意味着,他将彻底放弃在唐山经营的一切,包括那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以及……那个“十一亿江山”的虚妄梦想。
他是真的想逃了。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他怕了。
林心大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两个孩子,怎么去天津?一路关卡盘查,我们连张像样的路引都没有。”
“我有办法。”尹有才从怀里掏出那两张粗糙的假路条,“这是我之前准备的,应付一般盘查应该够。至于孩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襁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就说……是逃难的,孩子娘病死了。”
“病死了?”林心大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冷得像冰。他轻而易举地,就想抹去她存在的痕迹,只为了他自己能更方便地逃亡。
尹有才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别开脸:“这是最安全的说法!不然怎么说?说我们是从彪爷手里抢孩子出来的?”
“安全?”林心大轻轻拍着孩子,语气带着嘲讽,“尹有才,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因为你当初的懦弱!现在,你只想着一走了之,躲起来苟且偷生?”
“那你想怎么样?!”尹有才被戳到痛处,猛地站起来,低吼道,“带着两个吃奶的娃娃,去找彪爷报仇吗?那是送死!林心大,你清醒一点!我们现在能活着就不错了!”
“活着?”林心大也站了起来,与他对峙着,尽管身高不及,气势却丝毫不弱,“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地活着?然后呢?等孩子长大了,告诉他们,他们的爹是个连仇都不敢报的懦夫?他们的娘是个任人欺凌的废物?”
“你——!”尹有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孩子,“你看看他们!他们经得起折腾吗?报仇报仇!你就知道报仇!你非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才甘心吗?!”
“没有这报仇的念头,我早就死在那个窝棚里了!”林心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血泪,“尹有才,我告诉你,我不会走!我要回唐山!”
尹有才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你疯了?!回去送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心大眼神锐利,“彪爷绝对想不到我们还敢回唐山!而且,唐山有我们熟悉的一切,有施密特工程师,那是你唯一的机会!只有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积蓄力量,才能真正地报复彪爷,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她盯着尹有才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尹有才,你想当一辈子丧家之犬,我不拦你。但我和我的儿子,要回去!我们要在彪爷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他怎么垮台!”
抉择,赤裸裸地摆在了尹有才面前。是跟着这个疯女人回去冒险,赌一个渺茫的复仇机会?还是独自南下,换取一份或许能苟延残喘的“安全”?
瓜棚里,两个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亡命之徒,怀抱着啼哭的婴儿,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信任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权衡和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裂痕,已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