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的轮胎碾过碎石子,在旧医院的围墙外发出细碎的响。
林默的指节抵着车窗,哈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上的裂纹——那是他十岁时,被护士抱出抢救室时,额头撞在这扇窗上留下的。
“定位信号在地下三层。”周晓冉的平板屏幕幽蓝,手指快速划过医疗档案扫描件,“03年的镜界计划医疗支持记录,这里做过神经重构手术。
你父亲的就诊记录......“他突然顿住,抬头看后视镜里林默发白的脸,”术前评估写着’自愿承担意识损耗风险‘。“
林默的喉结动了动。
夜风灌进车窗缝隙,带着铁锈味的尘土钻进鼻腔——和记忆里抢救室的气味一模一样。
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就是这样的气味裹着消毒水,混着她指尖的温度,贴在他脸上说“小默要好好长大”。
“走。”他推开车门,鞋跟碾碎墙根的枯藤。
旧医院的铁门挂着拇指粗的铁链,周晓冉的多功能工具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咔嗒”一声弹开。
门轴发出垂死的尖叫,惊飞几只栖息的乌鸦,扑棱棱的黑影掠过林默头顶时,他的“真实点”突然嗡鸣——蓝光在视网膜上炸开,无数现实碎片重叠:左侧消防通道的台阶缺了块砖,右侧配电房的电闸十年前就烧了,正前方主楼大厅的吊灯会在三分钟后因为震动坠落。
“跟我走。”他拽着周晓冉闪进消防通道。
铁皮楼梯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下一层,林默的太阳穴就突突跳一次。
地下一层堆着锈蚀的氧气瓶,地下二层有半面墙的病历架,泛黄的纸张散落在地,某张飘落的病历上,“林建国”三个字刺得他瞳孔收缩。
“到了。”周晓冉的战术手电照向尽头的防火门,门框上“手术室”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镜界-07”的钢印。
林默的手掌按在门上,灰尘簌簌往下掉。
门内传来细微的嗡鸣,像某种沉睡的机械被唤醒。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消毒水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三十平米的空间里,一台蒙着灰布的仪器占了半面墙,床头的金属支架上挂着褪色的点滴袋,床尾摆着本皮质日志,封皮上“林建国”的字迹被灰尘覆盖,却依然清晰。
“那是......”周晓冉的手电光扫过仪器,“神经反馈仪。
你父亲日志里提过的型号。“
林默的手指悬在日志上方三厘米处,突然抖了一下。
十年前母亲去世那晚,他也是这样站在抢救室门口,看着医生在病历本上写“抢救无效”。
他闭了闭眼,翻开日志——第一页是父亲的字迹:“代价之钥不是工具,是代价的接受者。”
“每一次现实重构,都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林默念出声,喉咙发紧。
纸页脆得像枯叶,翻到最后一页时,“你不是在改变现实,而是在牺牲自己”的字迹突然模糊,他眨了眨眼,发现是自己眼眶发热。
“默子......”周晓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少见的犹豫,“这仪器的能源接口......和你脖子上的钥匙匹配。”
林默摸向颈间的银钥匙,那是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手心的。
钥匙贴着皮肤的温度突然升高,像被火烤过的铁块。
他将钥匙对准仪器的锁孔,金属相碰的瞬间,整间手术室的灯光突然亮起——是那种刺目的冷白,和当年抢救室的灯一模一样。
意识被拽入黑暗的瞬间,林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在铁皮上。
等视线恢复时,他站在一片数据组成的荒原里,无数透明的门在四周展开,每扇门后都有一个自己:有的在暴雨里拽着即将坠楼的孩子,额角渗血;有的在火场里推开同事,后背焦黑;有的在潜龙组的枪口下护住周晓冉,半张脸已经透明。
“这是......”他伸手触碰最近的门,门内的“自己”突然转头,瞳孔里没有焦距,“每一次你用‘真实点’选未来,都是在消耗意识。”那个“自己”的声音像重叠了无数个回声,“你父亲用二十年换镜界计划,你用了三年......”
“还剩多少?”林默的声音发颤。
所有门同时打开,无数个“自己”朝他走来,他们的身体逐渐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气。
最远的一扇门后,十岁的小默蹲在抢救室门口,怀里抱着母亲的围巾,抬头时,眼睛里没有光。
“重构进度......”机械音突然响起,林默的意识被猛地拽回现实。
他踉跄着撞在手术台上,胃里翻涌着恶心,太阳穴突突跳得要裂开。
伸手摸向脸颊,摸到一手冷汗——镜子里的自己,左眼眼白上多了道血丝,像条细小的裂缝。
“默子!”周晓冉扶住他的肩膀,“你刚才......瞳孔散得像玻璃珠。
仪器屏幕在闪数字。“
林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经反馈仪的屏幕上,“重构进度:68%”的字样正在闪烁,每闪一次,仪器就发出一声蜂鸣,像心跳监测仪的警报。
他摸出随身的笔记本,笔在纸上抖得厉害。“能力不是礼物,是选择。”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帽“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却在弯腰的瞬间,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捡笔——两秒后记忆涌回来,他的手指在裤腿上擦了擦,把本子塞进怀里。
“走。”他扯了扯周晓冉的衣袖,声音哑得像砂纸,“潜龙组的人可能快到了。”
两人摸黑回到消防通道时,林默的“真实点”又开始嗡鸣。
蓝光里,他看见十分钟后会有三辆越野车冲进医院大院,看见半小时后神经反馈仪的屏幕会彻底熄灭,看见自己的左手背,正在浮现一道半透明的裂纹,像被摔裂的玻璃。
出铁门时,他回头望了眼手术室的窗户——那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只剩“重构进度:68%”的残影,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某种倒计时的眼睛。
面包车重新驶入夜色时,周晓冉突然说:“你父亲的手术记录里,术后评估写着‘意识留存率72%’。”他从后视镜里看林默,喉结动了动,“刚才仪器显示的68%......”
林默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背,裂纹还在,像条细小的疤痕。
他摸出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我必须选对的那一个。”写完后,他合上本子,把它压在胸口——那里还藏着母亲的围巾,带着十年前的温度。
夜风灌进车窗,吹得笔记本哗哗翻页。
某张夹在中间的老照片飘起来,那是十岁的林默,被母亲抱在怀里,背景是旧医院的走廊。
照片里的母亲笑着,而照片外的林默,左眼的血丝又深了一分。
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
林默按下锁门键,对周晓冉说:“开快点。”
后视镜里,旧医院的轮廓逐渐模糊,只有手术室的窗户,还在黑暗里闪着幽蓝的光,像某种等待苏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