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应潮潭边时,月色正好。银辉漫过潭面,像铺了层碎钻,潮水退得平缓,拍岸声成了温柔的絮语。
云汐坐在那块丈许宽的青石上,膝头横放着古琴,断弦处已换了新丝。她指尖缠着半透明的丝线,正低头细细打结,侧脸被月光镀上层柔光,连鬓角的碎发都泛着银白。林舟蹲在旁边,看着她灵活的手指在琴弦间穿梭,忽然想起白日里她肩头的伤口,忍不住挠了挠头开口:“云姑娘,你守在知音涧二十年,日日听潮声、看瀑布,就……就不觉得闷吗?”话尾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试探,怕触了她的心事。
云汐的动作顿了顿,丝线在指尖绕了个圈,抬眼时眼底漾着月光:“小时候的确觉得闷。”她轻笑出声,眼尾细纹里盛着暖意,“那时总缠着师父晃她的袖子,问什么时候能下山看顺溪镇的古屋,看平阳城的花灯。后来师父走了,一个人听着潮声瀑声,倒慢慢品出些滋味——潮涨时像憋着股劲,退时又松快,瀑流砸在石上是直性子,绕着崖壁走又是柔的,比人心好懂多了。”
她将打好结的丝线剪断,指尖轻轻拨动新弦,“铮”的一声清响,震得潭面的碎银晃了晃:“何况,沈护法每年都会派人送平阳城的消息。他说你帮李阿婆抢回被恶少抢走的绣线时,红着脸跟人理论,却攥紧了拳头不敢真动手;说你赶跑欺负孩童的恶犬,自己倒被吠得往后缩了半步;还替听书斋挡过赖账的泼皮,嘴上逞强硬说‘我掌柜的脾气暴’,其实腿肚子都在抖……”
林舟听得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竹枝“咚”地掉在潭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结结巴巴道:“掌、掌柜的他……他怎么连这些都跟你说?”沈护法是他待了十年的听书斋掌柜,平日里总板着脸训他“笨手笨脚拿不稳茶盏”,竟会背地里说这些糗事?
云汐将琴身微微倾斜,借着月光检查弦轴的松紧,嘴角噙着笑:“他说你心善,又懂得审时度势,是学《应潮谱》的好料子。”话锋一转,她指尖在琴弦上轻叩,“只是没想到,黑风教会这么快找到你。他们抓你,本是想逼沈护法交出藏锋谷的地图——毕竟,他是当年白云阁仅存的护法。”
林舟心头剧震,手里的竹枝也忘了捞,愣愣望着潭面晃动的月影:“原来……原来我卷入这场纷争,不是碰巧?”突然想起掌柜总在他收工时,拿着戒尺敲他后背逼他练吐纳术,嘴上骂“懒骨头不练迟早挨揍”。
琴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越,像月光化作的水流淌过玉石。可刚弹到第三句,潭面突然泛起一圈圈诡异的涟漪,不是潮水自然的起伏,倒像是有人在水下憋气,搅动了水流。
云汐的指尖猛地按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她眼神一凛,月光在她眼底凝成冷霜:“又来了!”
话音未落,她已反手将古琴竖在身前,指尖在弦上急拨。“铮铮铮”三声急促的琴音,化作三道银亮气劲射向涟漪最密集处。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三个黑衣人从潭底猛地钻出,乌黑的水顺着他们的衣袍往下淌,手里举着的短刀沾着青苔,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竟是从潭底的暗礁缝隙摸进来的!
为首的正是那日被云汐抽飞短匕的刀疤脸,他肩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刚从潭水钻出来便抹了把脸,狞笑着露出黄牙,声音粗嘎得像磨过沙子:“果然如大哥说的!小娘们,你和这小子果然趁月夜出来透气!”他啐了口带着水腥气的唾沫,眼神扫过云汐膝头的古琴,又落在林舟身上,“破音锣奈你不得,今儿个特意备了这宝贝,我倒要看看,这毒水治不治得了你们!”说罢猛地扬手,将个黑陶罐狠狠砸向潭面。
陶罐“啪”地碎裂,里面的液体混入潭水,瞬间冒出青黑色的烟,水面竟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岸边的青苔接触到烟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腐烂。
“是‘腐心散’!”云汐拽着林舟往后急退,同时用衣袖捂住他的口鼻,自己却漏了半张脸,声音发紧,“屏住呼吸!这毒烟沾着皮肤都会溃烂!”
林舟被她拽得踉跄后退,鼻尖差点撞上她的肩,瞥见她唇角已泛起淡淡的青紫色,知道她吸了毒烟,一股热流突然从丹田涌上来,比往日练“潮生势”时强了三倍。他想起云汐教的要诀,猛地抓起地上的竹枝,将那股热流死死逼向指尖,趁着刀疤脸正得意狞笑,猫腰绕到最近的黑衣人侧面。那黑衣人刚站稳脚跟,正举刀要扑向云汐,林舟瞅准他握刀的手腕内侧,竹枝如灵蛇出洞,“噗”地戳在他腕间“阳溪穴”上。那人只觉手腕一麻,短刀“哐当”落地,疼得闷哼出声,正要转身,林舟早借着矮身的势头,手肘往他膝弯一顶,黑衣人重心一失,“咚”地跪倒在礁石上,额头正撞在湿滑的石棱上,顿时晕了过去。
云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指尖却未停,琴音再起,这次不再是防御的柔劲,而是如涨潮时的巨浪,层层叠叠涌向剩下两人。她踩着潭边的礁石腾跃,浅青色的裙摆扫过水面,带起的水珠被琴音裹着,竟化作尖锐的冰粒,“嗖嗖”射向黑衣人面门。刀疤脸身后的黑衣人慌忙挥刀格挡,冰粒撞在刀面碎成水雾,他刚要喘口气,云汐已借着琴音气劲凌空翻身,足尖在他肩头一点,那人只觉肩上像压了块巨石,踉跄着往后退,正踩在潭边刚被毒烟熏软的青苔上,脚下一滑,半个身子跌进潭水里,“啊”地一声惨叫,被毒水蚀得皮肉冒烟,转瞬没了声息。
“找死!”刀疤脸见手下接连失手,怒吼着扑上来,短刀淬了毒,刀风带着腥甜的气息,比上次狠辣数倍。云汐却不与他硬拼,身形如柳絮般在礁石间穿梭,琴音忽高忽低,嘴上冷笑道:“怎么?前日被抽飞了匕首,今日换了短刀,就觉得能赢了?”她时而引着他往毒烟浓处去,时而借着潮声的掩护,从侧面攻他破绽。刀疤脸被引得焦躁,一刀劈向云汐后心,云汐像是背后长了眼,猛地矮身,古琴在她手中转了个圈,琴尾“砰”地撞在他小腹,刀疤脸疼得弓起身子,云汐趁机指尖在琴弦上一勾,一道气劲直取他握刀的手,他慌忙撤刀回护,手腕却还是被气劲扫到,短刀险些脱手,咬牙骂道:“臭娘们,给老子等着!”
林舟看得心头火热,见刀疤脸被云汐缠住,正想上前帮忙,却见潭水里又冒起一串气泡——竟是刚才晕过去的黑衣人醒了,正从水里摸出另一把短刀,悄无声息地绕到云汐身后,刀尖直指她后心!林舟急喊:“云姑娘小心!”同时抓起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子,运起丹田热流掷了过去。石子带着破空声砸向黑衣人手腕,他吃痛松手,短刀再次落地,林舟已冲上前,竹枝横在他颈间:“别动!”
黑衣人却狠厉,猛地低头撞向林舟胸口,林舟被撞得后退两步,手里的竹枝松了松。黑衣人趁机反扑,林舟想起云汐说的“潮有进退”,不再硬抗,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仰,同时伸脚勾他脚踝,黑衣人扑了个空,林舟借着后仰的势头翻身站起,竹枝再次戳向他“命门穴”,这次他学乖了,竹枝抵在穴位上时猛一发力,黑衣人浑身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他才喘着气嘟囔:“早说别动了……”
刀疤脸见最后一个手下也被制住,眼神一狠,突然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就要往嘴里送。“休想报信!”云汐指尖急弹,一根琴弦突然绷直,如银箭般射向他手腕,铜哨“当啷”落地。她趁机欺身而上,银鞭从袖中滑出,“唰”地缠住他的脖颈,声音冷得像潭底的冰:“说,黑风教的大部队什么时候到?”银鞭微微收紧,勒得他脖子发红。
刀疤脸脸色涨红,眼珠瞪得滚圆,刚要开口,突然猛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血——竟是藏了毒囊在齿间,自尽了。
潭边重归寂静,只剩毒烟还在水面缭绕,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云汐松了银鞭,踉跄着后退半步,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急了,竟呕出一口黑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朵绽开的墨梅。
“云姑娘!”林舟连忙扶住她,手都在抖,“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我去找药!”
“没事……”云汐从怀中掏出解毒丹,塞进嘴里,喘息着摆摆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这毒烟伤不了根基,运功逼一逼就好。”她望着林舟沾了些微毒烟的衣袖,又看了眼瘫在地上的黑衣人,突然笑了,眼底带着欣慰:“你刚才那招‘勾踝翻身’,还有掷石子的准头,倒把‘潮生势’的‘顺势而为’悟透了。看来不是我教得好,是你自己肯琢磨。”
林舟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云汐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突然握紧了竹枝。原来变强从不是只为了自己,是为了能站在想守护的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