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关子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点。
“关子元同学,”年长的那位警察目光带着几分同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父亲,关键,涉嫌严重贪污违纪,目前已被警方依法采取强制措施。我们这次来,是希望你能够配合调查,协助我们理清部分涉案资金的去向。”
关子元闻言,整个人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但几乎是下一秒,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便迅速覆盖了那瞬间的悸动。
父亲?
他差点忘了,自己生物学上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
一年前,他因为闫瑾那五篇来路不明的ScI论文,顺藤摸瓜,联合了原始作者,“顺手”实名举报了关键学术不端。
听说当时关键确实焦头烂额了一阵,但似乎又被他那位手眼通天的老丈人陈清明给压了下去,最终只受了些不痛不痒的内部处分。
自那以后,关键是好是歹,是死是活,他也懒得去了解。
“他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关子元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于他而言,早已形同陌路。
两位警察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脸上都露出了些许错愕。
他们预想过当事人的惊慌、崩溃或是急切辩解,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般事不关己的冷漠。
旁边那位年轻些的警察眉头蹙起,忍不住开口:“同学,请你理解,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希望你能够配合。”
关子元低下头,盯着办公室光洁的地板,默不作声。
一旁的郑海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关子元,好好配合调查。身正不怕影子斜,把情况说清楚就好。”
关子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排出。
他心想,看来关键在学术不端风波后依然不知收敛,平日里在科研经费上肯定没少动手脚。
加上他为人处世得罪了不少人,墙倒众人推,这次,怕是连陈清明也保不住他了。
“我的所有银行流水、支付记录,您随便查。”关子元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两位警察,“但我敢保证,关键的那些赃款,没有一分钱,是用在我关子元身上的。”
“你空口说的不算,最终结论需要靠我们调查取证。”年轻警察语气生硬,显然对关子元的态度和他斩钉截铁的保证持怀疑态度。
关子元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淡淡的嘲讽:
“我自然会配合调查。不过,警察同志,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多花点精力去查查……关键的现任妻子陈莉,还有他那宝贝小儿子关赛罗。他们的账户,想必比我这里的精彩得多。”
“调查方向不用你来提醒我们!”年轻警察被他话语里的刺扎到,语气更添了几分不悦。
待两位警察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外,走廊里隐约传来年轻警察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奇葩!先是关键那个老婆和小儿子,躲躲闪闪,极不配合!现在他这个大儿子又是这副德行……”
年长警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小刘,很多家庭内部的事情,我们未知全貌。办案要讲证据,不要过早下结论,更不要被个人情绪左右。”
“师傅,我觉得我知道得够清楚了!您没看见关键办公室里还摆着他这大儿子的照片吗?他带的那些学生不也透露,关键私下常念叨这个儿子,说他最像自己,最有出息!现在说他一点光没沾着,打死我都不信!”
年轻警察越说越气,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脸上是为正义不彰而生的愤懑,“看他刚才那副冷漠又撇清关系的嘴脸,典型的既得利益者做派,真让人……”
年长警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向走廊尽头。
隔壁,郑海的办公室里,气压低得仿佛能凝出水来。
关子元垂着头,站在原地,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进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泛白的印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郑海发愁般地抬手想摸摸自己本就稀疏的头发,结果只摸到了光滑的头皮。
他当了快二十年辅导员,形形色色的学生和家长见过不少。
但像关子元家这种情况,父子关系冰冷至此,一方落难另一方竟是这般反应的,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安慰眼前这个学生。
沉默了良久,郑海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一张便签纸,拿起笔,刷刷地写了一串电话号码,递了过去。
“别瞎想,更别瞎操心。天塌不下来,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准备毕业。”
郑海的语气是罕见的温和,“拿着,这是我一个本科同学,现在专打经济类官司,挺厉害的。万一……我是说万一需要法律咨询,可以找他。”
“谢谢……郑导。”关子元接过那张轻飘飘的便签纸,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的,郑导。他从来……就没管过我,是死是活,我又何必在意呢?”
说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开始折叠那张便签。
对折,再对折,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压缩进这方寸之间。
直到纸张变得坚硬,再也无法折叠,他才将它塞进了裤兜里。
郑海看着他这一连串机械的动作,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嗯,去吧。记住,有啥事别自己一个人硬扛着,跟我说,听到没有?”
“嗯。”关子元应了一声,故作轻松地朝郑海小幅度挥了挥手,转身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我走了。”
门,“咔哒”一声打开,又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唉……”郑海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家是遮风挡雨的港湾,是疲惫时能够安心停靠的温暖锚地。
然而对于关子元这样的孩子,那个本该提供庇护的“家”,却成了他所有风雨的来源,那些最深的伤害,往往烙着最亲之人的印记。
他奋力挣脱,伤痕累累地长大,可血脉的羁绊,却像一道无法彻底洗净的污痕,总在不经意间,将他拖回那片冰冷的阴影之中。
关子元站在办公室门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竟一时挪不动步。
他感到唇上传来一阵湿润的暖意,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一股混合着铁锈味的咸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一度以为自己尝到的是内心翻涌的苦涩。
今天本该是春风得意的一天,顶级期刊录用,优秀毕业生加身,前途一片光明。
可转眼间,命运的急转直下,便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沼。
人生,果然是大起大落,充满了讽刺。
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几乎是凭着本能走进了同一层的男卫生间。
直到站在洗手池前,抬起头,他才从镜子里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样。
殷红的鼻血正不断地涌出,已经淌过嘴唇,在下巴和脖颈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
他一把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柱哗啦啦地冲泻而下。
他俯下身,近乎粗暴地用手捧着水,用力拍打、搓洗着脸颊和脖颈上的血迹。
然而,鼻血仿佛决堤的洪水,依旧汩汩地向外流淌,染红了池水。
可他像是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
水花溅湿了他的头发和衣领,他也浑然不觉。
他丝毫不为关键的下场感到悲伤,他觉得那是罪有应得,是报应。
他是在为自己感到悲伤。
他为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那个男人肮脏的血液,感到无比的羞耻与恶心。
他拼命地冲洗,仿佛这样就能洗掉他与那个他深恶痛绝的男人之间,唯一的、却无法摆脱的生理羁绊。
可是,血依旧在流。
他终于力竭,缓缓地顺着冰凉的瓷砖墙壁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湿透的膝盖里,任由无边的黑暗将自己笼罩。
不对……
黑暗中,一个温暖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还有苏悦。
他不是一个人。
这个认知像一束光,骤然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他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脚下意识地朝着理学楼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见她,现在就要。
“关子元!”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熟悉感。
关子元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怎么是你?”
——
美术社活动室。
洛毕达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脑海里还在反复回味着刚才与关子元那场关于“正确之路”与“爱之勇气”的沉重对话。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
“伟大的林社长降临到她忠诚的美术社——!”
洛毕达“啪”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朝着门口方向,摆出一个极其标准且中二的敬礼姿势,声音洪亮。
然而,推门而入的,却并非他预想中的林小满。
来者是一位个子极高的年轻男子,洛毕达发誓,这绝对是他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高的人,甚至比温久末还要高出一点。
皮肤同样黝黑,但面容却异常俊美挺拔,五官深邃,带着点混血儿般的独特气质。
让洛毕达一瞬间恍惚以为,眼前是整了容的温久末。
“您好,”洛毕达迅速切换回正常模式,“请问您找哪位?”
男子微微一笑,举止优雅,风度翩翩。
“你好,我找你们的社长,美丽的林小满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