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辣得能烤裂地皮,洛水的水位下降了不少,露出两岸大片龟裂的河床。张家庄内外,却因为这酷暑,反而透出一股病态的“生机”——那是番薯藤蔓在拼命汲取最后的水分,叶片边缘已有些卷曲发黄,但扒开根部泥土,已能摸到指头粗细、硬实的块茎。
希望,如同这地下的果实,在绝望的土壤中悄然孕育。
总务堂内,气氛却比天气更加燥热。李信来回踱步,额角见汗,并非全然因为炎热。“远声兄,不能再等了!昨夜又抓到两个试图翻墙出去找食的流民!口粮已减至最低,孩童都开始浮肿,再不见收成,恐生大变!”
张远声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胡瞎子刚送来的密报。北岸贼营近日调动频繁,大量辅兵和掳来的民夫在打造更多的云梯和一种怪异的、带轮子的厚重木幔车,显然是为最后的攻城做准备。张存孟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通知下去,明日凌晨,开始抢收番薯。”张远声合上密报,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能动的人,全部下地!赵武派兵警戒,胡瞎子的人撒出去,盯死对岸动静!”
命令如同久旱后的惊雷,瞬间传遍全庄。压抑已久的恐慌和期待,在这一刻转化为近乎疯狂的劳作热情。
天未亮透,田间地头已挤满了人。男女老少,能用上的工具全都用上,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将那一个个沾满泥巴、大小不一的番薯挖出,如同捧着珍宝般放入箩筐。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和泥土翻动声。苏婉带着医护队的人也下了地,她们负责将挖出的薯块按大小、品相粗略分拣,完好无损的送入地窖储存,破损轻微的则立刻送去清洗,准备作为口粮。
张远声也挽起袖子,蹲在田垄间,亲手挖掘。粗糙的薯皮磨着他的手掌,泥土沾满衣袍,他却浑然不觉。看着箩筐里逐渐堆满的、沉甸甸的果实,他心中那块压了数月的大石,终于松动了一丝。
收获持续了整整三天。当最后一块田地被清理完毕,庄内所有的地窖、仓房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经过粗略统计,这番薯的亩产,竟远超众人最乐观的估计!虽因土地贫瘠、管理粗放,薯块个头普遍不大,但庞大的数量,足以让庄内所有人饱腹数月!
消息传开,庄内几乎沸腾!人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番薯,眼中不再是绝望,而是狂喜的泪水。有了这些粮食,他们就能活下去,就能继续守下去!
当晚,庄内燃起了久违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炊烟。大锅熬煮的番薯粥,虽然依旧稀薄,却让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出了光彩。孩童们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粮食危机,暂时缓解了。
但张远声并未放松。他深知,张存孟绝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时间。
“李信,统计清楚,留足种子和三个月口粮,其余番薯,立刻组织妇孺,切片晾晒,或磨成薯粉储存,防止霉变。”
“赵武,粮食有了,军心可稳。加紧操练,尤其是新编练的三哨兵丁,必须尽快熟悉联装弩的操作!孙老铁匠那边,弩机打造出多少了?”
“回主公,已得十五具,正在加紧赶制。”
“太慢!将所有能用的铁料,优先供应弩机打造!农具修补,可用木石暂代。”
一道道指令发出,张家庄这台机器,在获得了最基本的燃料后,再次高速运转起来,目标明确——应对即将到来的终极考验。
然而,就在庄内上下为粮食和战备忙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是李崇文。
他比离开时消瘦了许多,衣衫褴褛,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惊悸,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没有带回预想中的大批粮草,而是带回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先生!西安府……去不得了!”李崇文灌下一大碗水,声音急促,“我尚未入城,便在城外听闻,巡抚练国事已被朝廷下旨申斥,称其‘剿匪不力,坐视糜烂’!如今陕西巡抚衙门乱成一团,各级官员人人自危,根本无人理会我等团练之事!而且……”
他喘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后怕:“我在城外驿站,险些被兵备道的人扣下!多亏商号旧友暗中报信,我才得以脱身。听说……听说朝廷似有派遣监军,甚至可能更换巡抚之意!西安府,已成是非之地!”
张远声与李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朝廷对陕西局势的不满已表面化,高层动荡,意味着地方秩序可能进一步失控。这对张家庄而言,既是危险,也可能……是机会?
“还有,”李崇文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我绕道南边回来时,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榆林……榆林镇那边,出了大事!有边军参将,唤作王嘉胤的,竟率部哗变,杀了上官,如今已聚众数万,号称‘横天一字王’,肆虐延绥,连克数堡!官军屡剿不利,陕北大乱!”
王嘉胤!又一个在历史记载中掀动风云的名字出现了!
张远声瞳孔微缩。榆林大乱,意味着陕西北面的边防已然洞开,流寇势力将更加猖獗,但也可能……会吸引走张存孟的部分注意力,甚至引发流寇内部新的纷争?
局势,变得更加混沌不清了。
李崇文带来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外部的剧变,让张家庄面临的危局,陡然增添了更多难以预料的变数。
张远声走到地图前,目光在代表榆林、西安府和张存孟老营的位置上来回移动。朝廷的动荡,陕北的糜烂,张存孟的威胁……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棋局。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传令,加固庄防,广蓄清水,深挖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