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隐约的花香,吹过洛水两岸。南岸的坡地上,新育的番薯藤蔓顽强地铺开一片绿意,与田间零星劳作的人影,构成劫后余生的微薄希望。庄堡内,修缮墙垣的号子声、铁匠铺的敲打声、学堂的诵读声混杂在一起,虽不复往日喧嚣,却也不再是死寂。
总务堂内,气氛却不如外界那般看似平和。李信面前摊开着新近整理的户籍册和物资账目,眉头紧锁。
“远声兄,新附人口已逾三百,壮丁约占四成。口粮消耗日巨,即便番薯苗长成,也需两月方有收成,眼下存粮……”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张远声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田垄间那些忙碌而陌生的身影。“清查出的可疑之人,如何处置了?”
“依先生吩咐,三个来历不明、试图煽动不满的,已由胡瞎子‘处理’。其余人多是实在活不下去的苦命人,暂且安分。”李信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忍,却又深知乱世用重典的必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容不得半分疏漏。”张远声语气平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李信脸上,“粮食是关键。秦昌商号那边,还没有消息?”
李信摇头:“李崇文派人冒险传回口信,西安府粮价飞涨,官仓管控极严,各大商号也似有默契,少量购粮尚可,大批采买……难如登天。他怀疑,有人打了招呼,刻意卡我们的脖子。”
“是官府?还是……北面那位‘贵客’?”张远声眼神微冷。张存孟背后的影子,手段愈发清晰了。封锁、围困、断粮,一套组合拳,是要将他们活活困死。
“胡瞎子昨日回报,北岸贼营近日有车队抵达,运去了不少粮秣,看样子,张存孟并不缺粮。”李信补充道,语气沉重。
张远声沉默片刻,走到墙边那张愈发详实的地图前,手指点在洛水上游。“我们的目光,不能只盯着西安府。陕西大旱,流寇肆虐,但总有地方……尚存一丝元气。”
李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先生是指……汉中?”
“汉中盆地,素称富庶,虽有乱军波及,但根基未损。且入汉中有傥骆、子午诸道,虽险峻,却也可通。”张远声目光锐利,“让秦昌商号,分出精干人手,携带我们剩余的琉璃、肥皂等物,尝试走傥骆道入汉中!用这些稀罕物,换粮食、换药材、换我们急需的硝石硫磺!”
李信眼睛一亮,这无疑是一条险路,但也是绝境中的一丝希望。“我立刻去安排!”
“记住,此事机密,人选必须绝对可靠。”张远声叮嘱道。
李信匆匆离去后,张远声独自在堂内踱步。粮食危机如同悬顶之剑,外部封锁步步紧逼,内部新附人心未稳……千头万绪,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自己编写的《格物基础》,翻到记录着几种常见高产作物性状和栽培要点的页面,手指在“马铃薯”、“玉米”等词条上划过,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种子,他需要这些作物的种子!可在这交通断绝、信息闭塞的乱世,寻找这些外来物种,谈何容易。
“先生。”赵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气。
“进来。”
赵武大步走进,抱拳道:“主公,新编练的三哨兵丁已初具阵型,只是……武器匮乏,大半人还手持木矛竹枪。若贼兵再来,恐难抵挡。”
“我知道。”张远声按了按眉心,“农事为先,工坊全力打造农具,兵器之事,暂且只能维持修复。你当前要务,是严明军纪,操练阵型,让新附的壮丁尽快融入。人要练,心,更要练。”
“末将明白!”赵武沉声应道,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庄内流言渐起,有人说我们得罪了官府和北面的大人物,迟早要完;也有人说,那日来的骑兵是妖魔,非是吉兆……人心,有些浮动。”
张远声眼神一寒:“查!源头在哪里,揪出来。非常时期,蛊惑人心者,与通敌同罪!”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同时,让学堂的先生,还有各队管事,多讲讲我们为何而战,讲讲庄内的规矩,讲讲外面的惨状。要让所有人都明白,留在张家庄,或许艰难,但离开,只有死路一条!”
“是!”赵武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张远声叫住他,从桌上拿起一张新画的图纸,“这是我设计的一种联装弩匣,可一次装填十矢,虽射程不及强弓,但胜在速射,制造也相对简单。拿去给孙老铁匠看看,能否尽快打造几具样品出来,装备你的哨探。”
赵武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眼中便爆出惊喜之色:“主公!此物若成,哨探遇敌,便多几分自保之力!”
打发走赵武,张远声深深吸了口气。内政、军事、外交、技术……方方面面都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走到院中,抬头望向北方阴沉的天际。张存孟在等,他背后的势力在等,等这座孤堡自行崩溃。
但他偏不。
他转身,走向灰泥坊。那里,石柱正带着人,按照他的要求,尝试用煅烧过的黏土和石灰,制作一种更加耐用的陶管。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要想在这片土地上真正扎根,完善灌溉系统至关重要。
窑火熊熊,映照着他沉静而坚定的面容。
无论暗流如何汹涌,他必须带着这些人,在这乱世的夹缝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