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屯大捷的消息,由轻骑快马传回张家庄时,引起的震动远比预想中要小。庄民们听闻只伤亡数人便毙伤俘获匪徒近百,虽也欢呼,却更多是一种“理当如此”的笃定。那灰白色的直道、日夜不息的窑火、还有学堂里先生讲授的“格物致用”,早已在潜移默化间,铸就了他们对自身力量的认知。
这份笃定,并未传递到总务堂的议事厢房。
“太快了。”李崇文眉头紧锁,将一份刚誊抄好的战报放在桌上,“‘座山虎’溃败得太快,太干脆。据赵把头报,其本部核心约三十老贼,在接战之初便落在队伍最后,见势不妙,第一时间就裹挟着部分亲信遁入山林,丢弃的尽是些被裹挟的流民和外围喽啰。”
胡瞎子耷拉着眼皮,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咱的人顺着痕迹追了一段,那伙老贼……不像溃逃,倒像是早有预谋的撤退,路线熟稔,沿途还布了绊索和疑阵。”
张远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停在杨家坳与东沟屯之间那片山高林密之处。“他在试探。用百十条不值钱的杂鱼,来称一称我们的斤两。”他抬起眼,看向李信,“李兄,你怎么看?”
李信沉吟片刻,缓缓道:“《孙子》有云,知己知彼。‘座山虎’此番虽折了面子,却探得了我们的虚实——火铳犀利,军纪严明,但……兵力不足,且过于依赖堡墙。赵把头追击三里即回,已显谨慎,却也暴露了我等野战之力或有不逮。”他顿了顿,“此獠凶顽,必不甘心。下次再来,恐非堂堂之阵。”
“不是堂堂之阵,便是魑魅魍魉之术。”张远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格物学堂飘扬的旗帜,“他若聚众再来,凭堡固守,以铳炮御之,不难。怕只怕,他化整为零,昼伏夜出,专事袭扰。”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我们的根基在田亩,在工坊,在道路。任何一处屯垦点遭袭,任何一段道路被毁,任何一座窑炉熄火,损失都比折损百十个兵卒要大得多。‘座山虎’现在就像一头受伤的恶狼,躲在暗处,舔着伤口,等着我们松懈,然后扑上来咬断我们的脚筋。”
众人心中一凛。胜利的喜悦被这番分析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沉甸甸的压力。
“胡瞎子。”
“在。”
“把你的人手,向北,向东,再撒出去三十里。不必紧盯大股,专查小股陌生面孔,留意山间猎户、采药人有无异常,各屯往来商旅有无眼线。我要知道,这头狼,到底联络了多少狐群狗党,又在哪些地方逡巡徘徊。”
“明白。”胡瞎子身形一动,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
“先生。”
“以总务堂名义行文各屯、各工坊,即日起,施行‘保甲连坐’,五户一伍,十户一什,设立巡更队,配备铜锣、号角,约定警讯。凡有陌生面孔潜入,左邻右舍须即刻上报,知情不报者,连坐同罚。同时,组织民夫,于各屯外围险要处,依山势多设鹿角、陷坑,不必追求坚固,但求能迟滞预警。”
“是,我即刻去办。”李崇文也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张远声与李信。
李信轻叹一声:“远声兄,如此是否……风声鹤唳,恐庄民疲惫,徒耗人力?”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张远声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疲惫,总比丢了性命好。耗费人力,总比田亩被毁、根基动摇强。我们要让‘座山虎’和他的同伙知道,张家庄不是一块随便能下嘴的肥肉,而是一只浑身是刺的豪猪。他伸爪子,就要做好被扎得鲜血淋漓的准备。”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份战报,目光落在伤亡数字上,沉默了片刻。
“让苏婉准备好伤药,增派医护去东沟。阵亡者的抚恤,伤残者的安置,你亲自盯着,务必落实,不得有丝毫克扣。”
“信,明白。”
窗外,天色渐晚,灰泥坊和铁匠铺的烟柱依旧滚滚升腾,只是在暮色中,那烟火气里,似乎也混入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凛冽。远处的山峦轮廓,在黯淡的天光下,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在乱世中倔强燃烧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