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酷暑渐消,关中大地迎来了最丰饶的季节。张家庄及其周遭的广袤田野,仿佛被一支无形的巨笔涂抹上了浓郁而热烈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谷物成熟特有的醇香,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
金色的麦浪在秋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低语着丰收的喜悦。粟米秆被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一片片墨绿中略带枯黄的红薯地和土豆田。
农垦司的管事们奔走田间,指挥若定。大批庄户和垦殖营的成员们挥舞着崭新的、闪着青光的镰刀和特制的刨锄,投入到紧张的收割中。效率远超往年。
但当一锄头刨开红薯垄的泥土,露出下面挤挤挨挨、硕大饱满的红薯块时,引起的惊叹声仍此起彼伏。
“老天爷!这…这一棵底下怕是有十来斤!” “快看这个!比俺的拳头还大!” 老农们脸上笑开了花,最初的疑虑早已被实实在在的收获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小心翼翼地捡拾着这些“金疙瘩”,仿佛对待稀世珍宝。旁边的土豆地里,同样是一片繁忙和惊喜。收获的粮食像潮水般涌入经过扩建的粮仓,陈老带着仓廪司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痛并快乐着”的笑容。
作坊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潺潺的水轮转动声、酿酒的酵香和煤炭燃烧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蓬勃的生产交响乐。
铁匠工坊规模最大,分成了数个区域。农具组炉火不熄,日夜赶制着订单,新式的曲辕犁和耧车被源源不断地运往附属村庄。兵器组则戒备稍严,老师傅带着精选的徒弟,按照标准化图样,批量锻打着三棱箭镞和制式枪头。角落里,一座新建的更高大的炉子正在试验着什么,偶尔传出沉闷的异响,飘出奇特的硝烟味。
酿酒坊里蒸汽弥漫,新酿的“烧春”酒冽如火,成为与外界交换铁料、药材、布匹的重要硬通货。纺织坊和陶器坊也初具规模,虽产品粗糙,却极大满足了内部需求,减少了对外依赖。
扩建后的蒙学堂,成了庄子里最充满希望的地方。朗朗的读书声比以前更加响亮,内容也更加丰富。
不再是单纯的千字文、百家姓。农垦司的老把式会被请来,拿着实物,给半大的孩子们讲解如何选种、如何堆肥、如何辨识土质。工坊的匠人也会来,在地上画出简单的图样,教他们认尺寸、看结构。甚至苏婉医疗组的人,也会来上一堂简单的卫生课,教导饭前洗手、不喝生水的道理。
课堂里,孩子们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一些来自附属村庄、表现优异的孩子也被允许入学,他们的父母每次来看望,都激动得手足无措,反复叮嘱孩子要珍惜这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济安堂”的牌子越发响亮。苏婉依旧忙碌,但手下已有了十几名能独立处理简单伤病的助手。药材库里,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少是庄内药田自产。
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有本庄和附属村的,甚至还有远处听闻名声、辗转而来的百姓。苏婉和她领导的医疗组,以精湛的技艺和仁心,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女菩萨”的名号越传越远。成功扑灭了几次小范围的时疫,更让人们对这里充满了信赖。
然而,繁荣的背后,新的烦恼也随之滋生。
总务堂里,沈百川面对着一堆新问题:粮食大丰收,但如何定出一个公平的分配方案,既能激励生产,又能保障储备,还能平衡新老庄户、各附属村之间的利益?工坊产出增多,内部如何计价?与外界交易如何定税?
涌入的人口太多,虽然大多是劳动力,但安置、管理、治安的压力与日俱增。更微妙的是,技术精湛的工匠、管理岗位的人员,因其贡献获得了更多的工分和报酬,饭桌上有肉,身上衣新,与普通庄户、特别是新附者的生活水平渐渐拉开了看得见的差距。虽无人明说,但那种微妙的羡慕、嫉妒乃至不满的情绪,开始在私下里悄悄流动。
陈老看着库房里堆满的粮食,欣慰之余,也对沈百川感叹:“老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呐。这日子好了,人心里的算盘,也打得越发精细了。”
庄内茶馆,一支从山西方向过来的小商队正在歇脚。带队的老掌柜与茶馆伙计熟络地闲聊,声音不高,却像一阵冷风,吹散了秋日的暖意。
“…那边可不太平喽!听说闯王李爷和八大王张爷合兵一处,跟洪督师的官军在中原大地杀得天昏地暗,死的人海了去了…好多地方又被打破了,逃难的人一波接一波,比蝗虫还多…” “…北边也不消停,鞑子的马队又在边墙外头晃荡,说不定啥时候就又破口子进来了…” 伙计听得咂舌,低声问:“那…没人管俺们这边了吧?” 老掌柜嗤笑一声:“管?拿啥管?朝廷的精锐都填到中原那个无底洞里去了!眼下是顾头不顾腚!不过…等那边打出个结果,不管是哪边赢了,腾出手来…嘿嘿…”他的话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些闲聊,很快便被茶馆里耳朵灵光的“伙计”报到了胡瞎子那里,又迅速呈至张远声面前。
夜色中,张远声独自站在庄墙上,望着庄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沉睡的田野。丰收的喜悦还在空气中流淌,但他却感到了一丝寒意。
他找到正在核查库房的赵武和沈百川,沉默片刻,低声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好日子,怕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赵武一愣:“庄主,出了何事?” 张远声摇摇头:“大事还未到,但风已经吹过来了。告诉下面,丰收该庆照庆,但手里的家伙,也别松了劲。操练不能停,墙外的哨探,还得再放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