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张家庄内外弥漫的复杂气息。血腥味尚未散尽,汗味、土味、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打谷场一侧,黑压压地蹲满了垂头丧气的俘虏,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充满了恐惧、茫然,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麻木。沈百川带着几个识文断字、口齿伶俐的助手,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声音清晰地宣讲着政策。
“…尔等多数,亦是苦出身,遭逢乱世,被强人裹挟,非是本心为恶!张庄主仁德,首恶必究,胁从不问!愿留下者,依‘招垦令’,编入‘垦殖营’!营中管饭,借贷粮种农具,出力垦荒修渠,满一年无过、勤勉者,可落户籍,分田亩!愿去者,发给一日口粮,自行离去,但永不许再入联保之地!”
话音落下,俘虏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纷纷磕头表示愿意留下。对他们而言,在这乱世能有地方管饭、有田可种,已是天大的恩赐。只有少数几个眼神闪烁、面带凶悍之色的,被毫不客气地拖出来,绑缚结实押往他处严加看管。陈老在一旁看着,既欣慰于增加了劳力,又为即将多出的几百张吃饭的嘴暗暗发愁。
打谷场中央,气氛庄严肃穆。一排新制的棺木整齐摆放,上面覆盖着粗麻布。幸存的乡勇和众多庄民默默环绕。
张远声站在前列,亲自手持一份名单,声音沉痛而清晰地念出每一个阵亡者的名字、籍贯,以及他们在战斗中的贡献。
“…李栓柱,延安府人,守东墙,力战殉国,推贼落墙三人…” “…王二狗,本庄人,夜战悍匪,身被数创,毙敌一人…”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中便响起压抑的哭泣声。念毕,张远声宣布:“凡阵亡弟兄,家小由庄子奉养终身,子女成年之前,衣食学业,一应由公中承担!其名,将刻于英烈碑上,受后人香火祭奠!”
随后,是封赏生者。赵武、胡瞎子等核心头领获赏银钱、布帛,更令人眼热的是大块的“功勋田”地契。作战勇猛的普通乡勇,也依功绩大小,获得了数量不等的银钱、田亩或新式农具的赏赐。得到“功勋田”的人,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土地,是乱世中最扎实的依靠和荣耀。
仪式一结束,张远声立刻将赵武、胡瞎子、沈百川召入总务堂。
“外部大敌暂平,肘腋之患需除。”张远声开门见山,“黑水驿王百户,此前勒索未成,战时隔岸观火,其心叵测。如今我军新胜,声威不同往日,其必心生忌惮,恐我报复,亦可能因嫉生恨。此人无能却贪鄙,不能为我所用,却不能不防其背后捅刀。”
赵武冷哼:“索性我去带人端了他那破驿站!”
沈百川摇头:“不可。袭杀朝廷命官,形同造反,后患无穷。且其虽无能,终究是朝廷经制,动他,恐予周边其他官府口实。”
“沈先生所言极是。”张远声道,“故,需主动化解。其人性贪而怯,当‘示之以威,诱之以利’。”
他看向胡瞎子:“胡爷,烦你带一队弟兄,押送那几名被俘的流寇头目,再带上些破烂旗帜和几件像样的缴获兵器,去黑水驿‘报捷’。”他特意加重了“报捷”二字。
又对赵武道:“赵大哥,从缴获中拨出粮食五十石,布二十匹,再挑三匹最好的战马,一并送去,就说是‘慰劳边军弟兄屏护后方之辛劳’,言辞务必‘谦恭’。”
胡瞎子独眼一亮,懂了。赵武撇撇嘴,但也点头领命。
午后,一支小队押着垂头丧气的俘虏,带着“捷报”和“厚礼”,直奔黑水驿。
王百户闻报,立刻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以为张家庄来兴师问罪。待看到俘虏和礼物,又听了胡瞎子那看似恭敬、实则句句暗藏机锋“庄主感念大人未曾与流寇合兵”、“此战缴获颇丰,特来与大人分享”的“报捷”,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堆满了尴尬又热切的笑容。
“哎呀呀!张庄主真是太客气了!为国杀贼,本是份内之事!份内之事!呵呵…”他搓着手,眼睛却不住地往那几匹健马和粮布上瞟,“如此,本官就却之不恭了!代我多谢张庄主美意!日后…日后定然互为奥援,互为奥援!”
胡瞎子完成任务,带着王百户回赠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土仪”几包粗盐和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返回张家庄复命。
插曲已了,张远声的目光回到了土地上。
“战事已毕,农时不可误!”命令传遍全庄。“垦殖营”的新成员们领到了简单的农具,在监督下投入到修复被战火轻微波及的水渠和田垄的工作中。庄里的老农们大声指挥着,翻垦土地,准备播种。
田野间再次忙碌起来,号子声、犁铧破土声、人们的喘息声交织,充满了艰辛却蓬勃的生机。新式的曲辕犁和耧车被推广使用,效率倍增。
总务堂内,张远声看着窗外一片繁忙春耕景象,手中摩挲着王百户回赠的那包粗盐。
沈百川在一旁汇报:“…俘虏安置每日耗粮颇巨,须尽快实现垦殖自给。春耕种子、畜力仍显不足。与黑水驿虽暂稳,然其贪欲恐难真正满足…”
张远声将盐包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内患暂平,外衅稍息。”他缓缓道,“但多了千百张嘴要吃饭,多了邻舍要周旋。”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沈先生,咱们这盘棋,刚过了中盘,下一步,得更仔细了。告诉下面,眼睛不能只盯着田亩,耳朵也要竖起来,听听四面八方的风声。”
窗外,耕作的号子声随风传来,沉甸甸的,既是希望,也是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