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务堂内,一股新的气息在流动。不再是单纯的血勇和困守,而是多了几分开拓与规划的意味。张远声的手指划过粗糙的区域地图,上面已经标注了张家庄、李家坳、赵家店等村落的位置。
“有了这层官身,许多事便可名正言顺。”张远声对沈百川道,“一味强守,终非长久之计。周遭村落疲敝不堪,亦是乱源之一。当使之与我同利,方能根基稳固。”
沈百川会意,沉吟道:“庄主之意,是将此前联保之约,落到实处,以我庄为主导,助其恢复生产,共御外侮?”
“正是。”张远声点头,“拟一份文书,就用这‘西安府团练副使兼劝农事’的名头。言明为推广新种、复兴农桑、安靖地方,特于各联保村落推行‘互助垦殖条令’。措辞要半文半白,既让上官看了无错处,也得让村里老农听得明白。”
文书很快拟好,虽无正式官印,但盖上了张远声新刻的私章和“西安府团练副使张”的落款,在乡间看来,已与官文无异。
几支精干的小队被派往周边各村。队伍里有农事经验丰富的老农,有负责护卫并展现肌肉的乡勇,还有背着账本文书、眼神清亮的年轻人。
李家坳的反应最为热烈。里正李老栓几乎是带着全村民众在村口迎接,文书念罢,便带头喊出口号:“俺们李家坳,唯张大人马首是瞻!这章程好!有了好种子好法子,娃娃们就能吃饱饭!”经历过破村之痛,他们对力量和秩序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队伍留下了部分红薯、土豆种薯,一份详细的《垦殖要略》,以及一份需要画押的《互助条款》。条款写明:张家庄借贷良种农具,指导农事,包销余粮,并提供保护;李家坳则需统一农事规程,划出五十亩公田由“垦殖队”代耕,产出四六分,庄四村六,村内纠纷需报请张家庄仲裁。
队伍到了赵家店,气氛则微妙得多。新任的代理里正是个中年塾师,姓钱,为人谨慎。他仔细听了条款,又反复询问细节。
“钱里正放心,”带队的小队长是原赵家店的人,如今已是张家庄的一名管事,说话底气足了许多,“庄主绝无恶意。你看这新式犁铧,一人一牛一天能耕多少地?再看这种薯,一亩地能收几千斤!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划出的公田,也是村外的撂荒地,垦殖队种好了,村里白得六成粮,有何不好?至于纠纷仲裁,更是为了公平,免得大伙为鸡毛蒜皮伤了和气。”
钱塾师与村中几位老人低声商议良久,最终还是在条款上按了手印,只是再三要求:“这分成比例…日后若收成好,能否再议?村中子弟若有出息,能否也去张家庄的学堂识字?”
小队长的回答滴水不漏:“此事我可禀报庄主。庄主仁厚,必不会让乡亲吃亏。子弟求学,更是好事,我可代为询问章程。”
其他小村大多麻木或顺从地接受了条款。唯有最偏远的王家沟,表面应承,待队伍一走,老里正便对村民嘀咕:“说的比唱的好听!还不是想吞了咱们的地?那新法子,祖宗没传下来,能靠谱?先应付着,看看再说。”
消息不断传回张家庄。沈百川忙得不可开交,在总务堂下又单设了一间“劝农理事房”,专门处理各村事务。他需要根据各村的画押情况,调配有限的种薯、农具,记录借贷明细,安排农技指导员的下乡轮值日程。
赵武则增派了乡勇巡逻路线,将新附的村落也纳入日常警戒范围,偶尔带队经过,既震慑了潜在的宵小,也让村民们感受到“保护”的存在。
一张无形的网,以张家庄为中心,开始向四周蔓延。信息、物资、人力、武力,开始沿着这张网的脉络缓慢却坚定地流动起来。
张远声站在那幅越来越详尽的地图前,手持一支炭笔。他在李家坳的位置画了一个实心圆,在赵家店和其他几个爽快合作的村子画了稍浅的圈,在那几个犹豫观望的村子打了三角符号,而在王家沟那里,则点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不同的线条从张家庄延伸出去,连接这些符号。一条粗线代表物资技术输送,一条虚线代表信息传递,一条红线代表武力覆盖范围。一个层次分明、初具雏形的势力范围在地图上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已触及的村落,投向地图边缘更远的、未知的空白区域,那里或许有更多的村落,更多的流民,以及…未知的威胁或机遇。
陈老拿着最新的账本,眉头锁成了疙瘩,找到正在查看农具打造进度的张远声。
“庄主,借出去的种薯占了库存三成,新打的犁铧、耧车也分出去大半。仓库里的存粮,眼看只够支应庄内和垦殖营两月之需。这还只是开头,后续各村若遇灾欠收,借贷恐怕难以收回…咱们这家底,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张远声放下手中的铁锄,拍了拍手上的灰烬。他理解陈老的担忧,这几乎是倾其所有的投资。
“陈老,我知道您心疼家当。”他语气平静却坚定,“但这份家业,不是省出来、守出来的,是挣出来的。如今咱们撒出去的是种子、是铁器,来年收回的,就是千百石粮食,是方圆几十里的民心,是扎扎实实、别人夺不走的根基!”
他望向窗外繁忙的工坊和远处郁郁葱葱的田野:“风险固然有,但必须冒这个险。告诉仓廪司,往后一粒粮食都要算计着吃。告诉各管事,精打细算,颗粒归仓。我们的‘疆土’,是从田地里长出来的,也得靠田地里的出息,一口一口吃出来!”
陈老看着张远声坚定的侧脸,最终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下头:“唉,老了老了,反倒要跟着庄主您做这泼天的买卖…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再跟着拼一回!”
压力如山,但希望,也如同那播下的种薯,在泥土下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