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胡镇长的肯定和张书记“稳妥推进”的指示,我骑着那辆漆皮剥落的旧摩托,满怀信心地驶入厚坝村。
相较于偏远的马蹄村,厚坝村的地理位置优势明显。村子紧邻通往镇上的水泥公路,骑个自行车也就二十来分钟,摩托车更是眨眼就到。
村里的房屋也显得齐整些,不少人家是砖瓦结构,甚至能看到几栋贴着瓷砖的二层小楼,这在2001年的山乡,已经是富裕的象征了。
村支书李富贵和村委会主任赵老四接待了我。
李富贵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总带着点生意人的精明,他家是村里养牛最多的户。赵老四则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话不多,主要负责村里的具体杂务。普查时我跟他们打过多次交道,算是熟人了。
在李富贵家还算宽敞的堂屋里,我开门见山,把推广三黄鸡养殖的计划和盘托出,重点讲解了“五统一”模式如何能帮大家规避风险。
“林主任,你说这个三黄鸡,真比咱们这土鸡强?”李富贵抽着烟,眯着眼问。
“李书记,优势很明显。”我早有准备,拿出资料。
“第一,长得快。咱们本地土鸡,散养一年也就两三斤重。三黄鸡科学喂养,四五个月就能出栏,能长到四五斤。
第二,产蛋多。土鸡一年下百来个蛋顶天了,三黄鸡养得好,一年能下一百七八,甚至两百个。
第三,肉质嫩,市场上认,价钱比普通肉鸡高。县里现在鼓励‘一村一品’,发展特色养殖,这项目要是搞好了,咱们厚坝村就是典型,以后政策、资金扶持都会倾斜。”
我刻意强调了“政策扶持”和“资金倾斜”,这是村干部最爱听的。
果然,李富贵眼神亮了一下。赵老四则更关心实际问题:“统一供种、统一饲料……那这钱,咋算?”
“鸡苗钱,我们可以帮忙协调,看看能不能争取县里的信贷资金,先赊一部分,等卖了鸡再还。饲料钱,前期可能需要大家自己先垫付,但我们会联系饲料厂,争取团购价,比零买便宜。最关键的是统一销售,我们跟镇上的几家饭店、县城的农贸市场初步谈了,他们有兴趣,只要咱们的鸡品质稳定,销路不是大问题。”我尽量把蓝图描绘得清晰且可信。
“听着是挺好……”李富贵弹了弹烟灰,话锋一转,“可林主任,这‘统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家家户户情况不一样,有的人家想多养,有的想少养,还有的怕是连垫付饲料的钱都拿不出。再说了,这鸡苗万一路上死了,算谁的?养的时候病了,防疫没跟上,死了,又算谁的?到时候卖不上价,或者卖不掉,找谁哭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钱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李富贵提出的这些问题,尖锐且现实,正是“五统一”模式能否落地的关键,也是农户们最深层的顾虑。
“李书记,您考虑的这些问题,我们都想到了。”我稳住心神,拿出那份《三黄鸡养殖三字经》和更详细的协议草案。
“鸡苗运输损耗,供货方会承担一部分,我们也在争取一点风险补贴。防疫是关键,我们会请农技站老王定期下来指导,统一做疫苗,这部分费用,镇上可以补贴一部分。至于销售,我们签协议,设定保护价,市场价高随行就市,市场价低按保护价收购,尽量保证大家不亏本。”
我说得口干舌燥,把能想到的风险和应对措施都解释了一遍。李富贵和赵老四交换了一下眼神。
“林主任,你是个实在人,为我们村里着想,我们都晓得。”李富贵终于表态,
“这样吧,我们开个村民大会,你把政策给大家讲透,我们村干部也带头,看看有多少人愿意干。这事,终究要老百姓自己点头。”
村民大会在村小学的操场上举行。来了百十号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蹲着的,坐小板凳的,抽烟聊天的,场面颇为热闹。
我站在讲台后,又把项目讲了一遍,尽量用最朴实的大白话。
下面议论纷纷。
“听着是不赖,四五个月就能卖钱,比养猪快。”
“统一卖?别是忽悠人的吧?到时候他们不收,咱自己拎到镇上,人家还嫌不是土鸡呢!”
“鸡苗钱能赊?那还行……”
“饲料还得自己先垫钱?万一赔了,不是鸡飞蛋打?”
“人家林干部是省里大学学这个的,还能骗咱?”
“哼,上面的干部,下来哪个不是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咋样?”
我注意到,村民的疑虑主要集中在资金垫付和销售保障上。对于三黄鸡本身,他们倒不太怀疑,毕竟“科学养鸡”的概念,在2001年已经不算特别新鲜。
经过村干部的动员和我的反复解释,最终,有二十几户表示愿意尝试,主要是些家里劳动力充足、有点闲钱、或者像李富贵这样想带头干的人家。每户计划养殖规模不大,十几只到一百只不等,算是试点中的试点。
这个结果,虽然离我预想的“轰轰烈烈”有差距,但也算迈出了第一步。
我松了口气,立刻着手落实。通过马壮的关系,联系上了县种禽场,订了三千只三黄鸡鸡苗。协调了镇农村信用社,为参与农户争取到了一笔小额信贷,解决了部分鸡苗和饲料款。饲料也联系了县里的正大饲料经销点,谈好了批发价。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鸡苗送达那天,厚坝村像过节一样热闹。看着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仔在准备好的圈舍里叽叽喳喳,村民们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
胡镇长亲自来看了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开局不错,林涛,继续跟进,一定要把这个样板立起来!”
然而,我低估了农民心里那杆秤的精密程度,也低估了传统观念和现实利益交织下的复杂性。
这二十几户参与养殖的,心里都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投入了多少,预计能赚多少,风险在哪里。
他们愿意跟着干,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镇上干部”身份的一种试探性信任,以及那点“万一成了呢”的侥幸心理。
这种信任和侥幸,如同山间的薄雾,看似美好,却极易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