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十五年的临安城,春寒料峭。一匹瘦马驮着个衣衫略显寒酸却目光如炬的中年书生,踏着官道的尘土,再次来到了这座帝国的行在。他是陈亮,婺州永康人,一个没有任何功名却在东南士林中声名赫赫的布衣思想家。此刻,他怀中揣着的,是耗费数年心血写就的《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也是他十年间三叩天阙、震动朝野的序幕。
一、 布衣叩阙
陈亮下榻在一家简陋的客栈,窗外是临安城繁华的街市,喧嚣入耳,却搅不乱他心中的澎湃激流。他并非为了科举功名而来,那些寻章摘句的时文在他眼中不过是“烂熟冗长”的废物。他胸中装着的是整个天下,是“复仇”与“恢复”的大义。
夜深人静,他伏案疾书,最后一次修订奏疏。脑海中浮现的,是北方沦陷的山河,是朝廷上下苟安的氛围,是士大夫们空谈“正心诚意”而不务实际的迂腐。一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豪气在他胸中激荡,最终化为笔下如刀似剑的文字:
“陛下励志复仇,足以对天命;笃于仁爱,足以结民心…而又仁明足以照临群臣一偏之论,此百代之英主也。今乃委任庸人,笼络小儒,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臣不胜愤悱…”
他没有丝毫寒暄与谄媚,开篇便直指皇帝的责任与现状的矛盾。他批判那些只会“安坐感动”的儒生,嘲笑他们“不知痛痒”;他力主迁都建康,经营荆襄,认为唯有进取方能图存。字里行间,充满了布衣之士的狂傲与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患。
翌日,他来到皇宫宣德门外,将这份沉甸甸的奏疏交给值守官员,请其转呈天听。然后,他便回到客栈,开始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他相信,自己的这番“石破天惊”之语,定能惊醒那位犹有恢复之志的皇帝。
二、 廷争面折
奏疏果然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垂拱殿内,孝宗赵昚手持陈亮的上书,面色凝重。他被其中一些尖锐的言辞所触动,尤其是对迁都和进取的论述,隐隐契合了他内心深处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星。他下令将奏疏下发,让大臣们讨论。
然而,回应他的,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之声。
“陛下!此狂生之言,悖逆狂妄,不可听信!”一位老臣颤巍巍地出列,“迁都之事,动摇国本,岂是儿戏?此人一无功名,二无实职,妄议朝政,蛊惑圣听,按律当治罪!”
“臣附议!”另一位大臣接口道,“陈亮之言,专尚功利,鄙薄仁义,实乃管仲、商鞅之余孽,非尧舜孔孟之正道!若听其言,必使天下士子离心,礼义崩坏!”
朝堂之上,唾沫横飞,皆是对陈亮“狂悖”、“功利”的指责。就连一些原本对恢复抱有同情的大臣,也觉得陈亮言论过于激烈,不合时宜。孝宗看着台下群情激愤的臣子,听着那些冠冕堂皇却毫无建树的“持重”之论,刚刚被陈亮激起的些许热情,迅速冷却下去。他深知,在太上皇的阴影和整个官僚体系的惯性下,任何激进的变革都寸步难行。
最终,这场讨论的结果是“付之不报”。陈亮的热切期盼,等来的只是石沉大海般的沉默。更有甚者,朝中权贵因其言论“过于激烈”,竟指使狱吏罗织罪名,将陈亮投入大理寺狱中,百般拷掠,幸得好友奔走营救,加之孝宗亦知其名,无意深究,才得以脱身。
三、 义利之辩
首次上书失败的陈亮,并未消沉。他回到故乡,治学论道,与朱熹等理学大家展开了长达数年的“王霸义利之辩”。这在当时,是比鹅湖之会更为根本的思想交锋。
朱熹来信,强调“三代以下”人心惟危,必须以“存天理,灭人欲”为根本,认为汉唐之君行事皆出于人欲私意,其功业不过是“暗合”天理,本身并无价值。
陈亮回信,言辞犀利地反驳:“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 他认为,义理就在事功之中,王道需通过霸道的事业来体现。“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 他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强调务实与事功,与理学空谈性命的风气形成了尖锐对立。
这场辩论,让陈亮的思想更加系统化,也让他“事功学派”领袖的地位更加稳固。他坚信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是为这个萎靡的时代开出的一剂猛药。
四、 三上书剑
淳熙五年,陈亮再上《中兴论》,系统阐述其恢复方略,依旧泥牛入海。
淳熙十五年,年近五十的陈亮,带着他最后的希望,也是最为成熟的思考,第三次来到临安,呈上《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这一次,他的笔触更加沉痛,分析也更为透彻。他痛陈偏安东南的危局:“陛下厉志复仇,至今凡二十有六年…而天下之势日以困竭,臣恐祖宗之积累不足恃也!” 他尖锐地指出,朝廷上下满足于“钱塘山水佳丽”的虚假繁荣,而不知“虏人陵侮之耻,国家覆亡之惧”。
他再次提出迁都建康,并详细分析了天下形势,认为“荆襄之地,自古用武之国”,当以此为恢复根本。他甚至大胆预言:“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 呼吁皇帝破格用人,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豪杰之士”。
然而,此时的孝宗,早已被“符离之败”和朝堂内耗磨尽了锐气,禅位给光宗赵惇的心思已定。这份凝聚了陈亮半生心血的奏疏,递入宫中,依旧如同前两次一样,未能激起任何波澜。
五、 志士悲歌
三度上书,三度无果。陈亮站在临安城外,回望那片巍峨而沉闷的宫阙,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懑。他知道,自己的声音,终究未能穿透那厚重的宫墙,唤醒那个已然甘于偏安的王朝。
他想起与自己志同道合的辛弃疾,那位同样怀抱利器而无所施的战友,曾与他“鹅湖同憩,瓢泉共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两位失意的人杰,在江西的山水间,只能将满腔的恢复之志,寄托于词章唱和,相濡以沫。
“男儿到死心如铁!”陈亮喃喃自语,这是他赠予辛弃疾的词句,又何尝不是他自己一生的写照?尽管后来他在暮年意外考中状元,但那迟来的功名,于他恢复中原的毕生抱负,已无太大意义。
他最终病逝于赴任途中。这位一生以布衣之身纵横捭阖、三叩天阙、力主恢复的“狂生”,以其卓绝的才识、不屈的意志和悲壮的命运,为这个“残山剩水”的时代,写下了一曲最为激昂、也最为沉痛的思想者悲歌。他的呼声,虽未能改变南宋的国运,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那个时代沉闷的夜空,照亮了后世无数志士的心胸。
(第七卷 第十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