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的惨败,像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了完颜亮那滚烫的征服欲火之上。他没有像寻常败军之将那样颓丧退缩,反而如同一头受伤的疯虎,变得更加狂暴和不可理喻。他不能接受,自己“提兵百万西湖上”的誓言,竟会粉碎在一群被他视为待宰羔羊的南人手里,粉碎在一个名叫虞允文的书生面前。
一、 狂主震怒
北岸和州,临时行营的金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侥幸从江上逃回的将领们跪伏在地,盔甲上还带着水渍和烟熏的痕迹,头深深埋下,不敢直视御座上的皇帝。
“废物!一群废物!”完颜亮的咆哮声震得帐幕都在抖动,他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御案,酒水、肉食和文书滚落一地,“六十万大军!数百艘战船!竟被区区一万多溃兵打得全军覆没?!朕养你们何用?!何用?!”
他猛地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将身旁一个铜制灯架拦腰斩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跪着的将领们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南人用了妖法!那霹雳炮声如惊雷,火光冲天…”一个将领试图辩解。
“住口!”完颜亮一脚将他踹翻,“败就是败!找什么借口!采石不利,那就换个地方渡江!传朕旨意,移师瓜洲渡!朕就不信,这长江处处都有虞允文!”
他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臣子,最终落在都统制耶律元宜和猛安唐括乌野身上,眼神阴鸷如毒蛇。“耶律元宜,唐括乌野,你二人督造战船,进展如何?”
耶律元宜硬着头皮回禀:“陛下…瓜洲渡口狭窄,我军大型战船难以展开,且…且宋军水师已沿江布防…”
“朕不管!”完颜亮打断他,声音冰冷,“限期三日!三日之内,若不能准备好渡江事宜,提头来见!”他又看向其他将领,“还有你们!都给朕去督促造舰,征调民夫!谁敢怠慢,立斩不赦!”
在完颜亮疯狂的催逼下,整个金军大营如同一个被强行驱策的奴隶,在皮鞭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兵士们被驱赶着日夜不停地砍伐树木,打造船只,累死、病死、被监工鞭笞至死者,不计其数。瓜洲渡口,尸骸与木材堆积在一起,怨气冲天。
二、 众叛亲离
完颜亮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一股致命的暗流,正在他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内部汹涌滋生。
深夜,耶律元宜的营帐内,烛火摇曳。几张阴沉的面孔围坐在一起,除了耶律元宜,还有猛安唐括乌野、谋克徒单守素等高级将领。他们大多是契丹人或汉人,即使在金国为将,也始终被视为“异族”,备受猜忌和打压。此次南征,完颜亮的刚愎自用和残酷无情,更是让他们寒透了心。
“诸位都看到了,”耶律元宜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采石新败,军心已乱。可陛下他…他一意孤行,非要我们在瓜洲这绝地送死!三日之期,如何能完成?”
唐括乌野一拳砸在矮几上:“完颜亮这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给他陪葬!他为了立马吴山,根本不管弟兄们的死活!”
徒单守素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听说…听说东京(辽阳)留守,曹国公完颜雍(金世宗)已经自立为帝了…国内…已经变天了。”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心中最后的犹豫。
耶律元宜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事到如今,我们还有退路吗?继续跟着他,要么死在长江里,要么回去被新帝清算…横竖都是个死!”
“那…耶律都统的意思是?”有人颤声问。
耶律元宜眼中凶光毕露,做了一个挥刀的手势:“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换个皇帝!”
三、 御营惊变
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正隆六年,1161年),凌晨。瓜洲渡龟山寺,完颜亮的御营所在。江风凛冽,吹动着寺檐下的铁马,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如同为谁敲响的丧钟。
完颜亮一夜未眠,心情烦躁到了极点。渡江准备进展缓慢,宋军水师在对面严阵以待,国内完颜雍自立的消息也隐隐传来,这一切都让他如同困在笼中的野兽。他召来了御营统领、对他忠心耿耿的大兴国,厉声问道:“渡江之事,究竟何时能好?耶律元宜他们在干什么?!”
大兴国跪地,惶恐道:“陛下息怒,耶律都统他们正在全力…”
就在这时,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嘈杂的声响,并非寻常的军营动静,而是兵刃撞击、士兵呐喊、以及…越来越近的、充满杀气的脚步声!
“外面何事喧哗?!”完颜亮猛地站起,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话音未落,御帐的门帘被猛地扯落!耶律元宜、唐括乌野等人全身披挂,手持滴血的兵刃,率领着大批叛军,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火光映照下,他们的脸庞扭曲,眼神中充满了疯狂与决绝。
“你…你们要造反?!”完颜亮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去摸榻边的佩剑。
“陛下!”耶律元宜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变形,“非是臣等要反,实是陛下无道,穷兵黩武,致天怒人怨,将士离心!今日,我等为天下除此暴君!”
“护驾!护驾!”完颜亮嘶声大喊,期望他最信任的护卫能出现。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叛军士兵狰狞的面孔和逼近的刀锋。他赖以信任的御营近侍,不是早已被收买,就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被迅速解决。大兴国试图拔刀阻拦,瞬间被乱刀砍倒在地。
完颜亮看着步步紧逼的叛将,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他称雄一世,梦想混一天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落幕。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他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嚎叫:
“朕是天子!你们焉敢…”
他的话没能说完。
耶律元宜的亲兵已经冲上前,数支长矛同时刺入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更多的刀剑落下…
曾经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金国海陵王,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之中,毙命于他自己的将领手中。他那混一宇内的梦想,他那“立马吴山第一峰”的狂言,都随着他的死亡,化作了瓜洲渡口呜咽的江风。
四、 仓皇北撤
弑君之后,耶律元宜等人迅速控制了局面。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火速前往宋军大营,通报完颜亮已死,并请求“息兵修好”。
消息传到南岸,宋军将士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压在心头数月之久的巨石,终于被移开了!
而与此同时,失去了统一指挥和皇帝(尽管是暴君)的金军,彻底陷入了混乱。各路兵马人心惶惶,争相北撤,唯恐跑得慢了,被宋军追击,或是被国内的新帝清算。来时如同黑色潮水,退时却如雪崩山倒,丢盔弃甲,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南宋的危机,竟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内部瓦解的方式,骤然解除。
五、 鬼歌缭绕
数日之后,瓜洲渡口渐渐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寨残骸和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夜晚,江雾弥漫,风声穿过空营,发出种种怪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在咒骂、在吟唱着失败的挽歌。
当地幸存的百姓中,开始流传起“鬼歌”的传说。说是在雾夜里,能听到一个充满怨愤和不甘的声音,在江边反复吟诵着那未曾实现的诗句: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只是那歌声,再无昔日的嚣张与豪情,只剩下无尽的凄厉、空洞与悲凉,如同一个破碎的帝王梦,永远地萦绕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警示着后来者,野心若脱离了现实与民心,终将招致何等可怕的覆亡。
瓜洲渡的鬼歌,为完颜亮狂暴的南征画上了句号,也为南宋赢得了一次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然而,临安城里的君臣,是否会珍惜这用敌人内乱换来的和平?中兴的契机,是否真的已经到来?
(第七卷 第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