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元年的秋雨,绵绵不绝地敲打着寿王府的琉璃瓦。已被立为太子的赵恒(元侃)独坐书房,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关于西北军饷筹措的奏章,墨迹未干,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屋内死寂。他被立为储君已有些时日,可父皇那审视的目光、朝臣们表面恭顺实则观望的态度,以及那几个年幼弟弟背后若隐若现的母族势力,都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殿下,”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刘娘子遣人送来了羹汤。”
赵恒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让她进来。”他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来的不是刘娥本人,而是她身边一个伶俐的小婢女,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婢女行礼后,并未多言,只将食盒放在案几一角,便悄然退下。
赵恒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盏温热的银耳莲子羹,旁边还放着一卷薄薄的、用油纸包裹的书册。他心中一动,取出书册展开,竟是一本手抄的《盐铁论》,字迹清秀工整,显然是刘娥亲笔。在书页的空白处,还有她用细笔写下的些许批注,并非经义阐释,而是结合当下漕运、盐政的一些简略思考,虽不成熟,却角度新颖,带着市井百姓才有的实际关切。
他舀了一勺羹汤送入口中,清甜温润,仿佛一下子驱散了胸中的些许憋闷。捧着那卷书册,他仿佛能看到在别院那盏孤灯下,那个女子伏案抄写、凝神思索的身影。在这冰冷孤高的东宫,只有来自她那里的点滴温暖,是真实而无需设防的。
二
秘密安置刘娥的别院,位于汴京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坊巷。院子不大,但整洁清幽。此时的刘娥,正对着一面铜镜,练习行走和行礼的姿势。
一位从宫中退役的老嬷嬷,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她的动作:“娘子,步态要稳,裙裾不能晃。万福礼,手臂抬起的角度,躬身的幅度,都有规矩,错不得分毫。”
刘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专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她深知自己的出身是硬伤,要想留在赵恒身边,不给他带来麻烦,甚至能帮到他,就必须付出比那些世家贵女多十倍百倍的努力。
除了礼仪,她请求赵恒为她寻来的,不仅仅是诗词歌赋,更有《孙子兵法》、《管子》,甚至是一些地方的志书和邸报的抄本。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悟性,飞快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她将从市井中学来的察言观色、人情练达,与书本上的道理相互印证,逐渐形成了自己独到而务实的见解。
赵恒偶尔来访,起初只是将她这里当作避风的港湾,倾诉朝中的烦闷与压力。他会说起父皇的猜忌,说起某些老臣的倚老卖老,说起边境的紧张,说起国库的拮据。
刘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轻易插嘴。但偶尔,她会在他陷入困顿、长吁短叹时,用她那带着蜀地口音的软语,轻声说上一两句。
“殿下烦恼粮饷,妾身以前在蜀中,见官府收茶,压价极低,茶农苦不堪言。若是……若是朝廷能稍微让利于民,或可鼓励垦荒,增多粮产?”
“那位王大人总以老臣自居,驳斥殿下。殿下何不先肯定其劳苦功高,再以‘请教’之名,将难题反抛回去?他若解得,功劳是殿下的善于用人;他若解不得,殿下再行己见,便顺理成章了。”
这些话,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谋略,却往往能另辟蹊径,让赵恒有豁然开朗之感。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出身微贱的女子,其见识和智慧,远超过许多皓首穷经的酸儒和只知争权夺利的官僚。
渐渐地,他来别院,不再仅仅是为了寻求慰藉,更多了一层咨询与探讨的意味。刘娥成了他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商议事情的人,是他藏在阴影里的“女诸葛”。
三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太子私纳民女,且是出身低微的卖唱女,此事虽隐秘,却仍在一些小圈子里流传开来,成了政敌攻讦的潜在利器。
一日,赵恒在向父皇赵光义禀报完政务后,赵光义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朕听闻,你府中近来颇不太平?有御史风闻,你似乎耽于女色?”
赵恒心中剧震,背上瞬间冒出冷汗。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躬身答道:“回父皇,绝无此事。儿臣蒙父皇立为储武,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岂敢沉溺声色?定是有人误解,或蓄意中伤。”
赵光义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锐利,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最好。你是太子,天下人的表率,言行举止,当合乎礼法,谨守分寸。退下吧。”
赵恒退出大殿,心中后怕不已。他知道,这仅仅是警告。若刘娥的存在被公开坐实,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他忧心忡忡地来到别院,将父皇的警告告诉了刘娥。
刘娥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秋风中摇曳的菊花,轻轻说道:“殿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妾身的存在,迟早会是殿下的负累。”
“不,我不会让你离开!”赵恒急切道。
刘娥转过身,目光平静而坚定:“妾身也没说要离开。只是,我们不能总是被动防守。”她走近赵恒,压低声音,“殿下可知道,那位宫里的王都知(王继恩),似乎对妾身并无恶意,甚至……偶有回护之意?”
赵恒一愣:“王继恩?他为何……”
“妾身也不知。”刘娥摇摇头,“或许是觉得妾身出身低微,易于掌控?或许是与其他看好殿下的势力有所关联?但无论如何,这或许是个机会。殿下不便出面的事情,或许可以通过他……或者类似他的人,去转圜。”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陛下如今最忧心的,是国事,是边境,是国库。殿下若能在这几件大事上,做出几件漂亮的成绩,稳固了储位,届时,些许风流韵事,或许反倒无足轻重了。”
她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赵恒纷乱的思绪。他发现自己再次被这个女子的冷静和深谋远虑所折服。她不仅想到了利用宦官势力的曲线救国,更指出了问题的根本——唯有自身强大,立下实实在在的功业,才能抵御一切明枪暗箭。
四
此后,刘娥更加低调,几乎足不出户,但却通过赵恒,更加密切地关注着朝局动向。她就像是赵恒的影子智囊,在他遇到难题时,总能提供一些来自底层视角、不拘一格的思路。
有时,是分析某位官员奏章字里行间的真实意图;
有时,是推测某项政策推行下去,在民间可能产生的实际反响;
有时,仅仅是提醒赵恒,在与某位重臣交谈时,注意某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她的存在和智慧,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滋养、辅助着赵恒,帮助他在复杂凶险的宫廷斗争中,一步步站稳脚跟。
而赵恒,也的确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政务学习中,尤其关注财经、漕运等实际问题。他采纳刘娥“做出成绩”的建议,在一些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向父皇提出了几条关于整顿漕运损耗、鼓励边境榷场贸易的具体建议,虽然未能完全推行,但其务实的态度,还是赢得了赵光义些许赞许的目光。
太子的地位,在看似风雨飘摇中,反而逐渐变得稳固。朝臣们开始意识到,这位以“温良”着称的太子,并非毫无主见,其背后似乎有着不同于寻常的韧性与潜力。
这一日晚间,赵恒再次来到别院。秋月如钩,清辉满地。刘娥正在灯下为他缝补一件常服的内衬,动作娴静温柔。
赵恒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情意。他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娥娘,若非有你,这段时日,我真不知该如何熬过来。”
刘娥抬起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智慧与柔情交织:“殿下是未来的天子,妾身能做的,不过是在灯下添一缕光,在行路时递一碗水罢了。前路漫长,还需殿下自己步步为营。”
窗外秋风掠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语。
五
至道三年的春天,太宗赵光义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时常卧床不起。朝堂之上,气氛空前紧张。暗流涌动之下,关于太子地位的质疑声,似乎又有抬头的迹象。
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某位宗室亲王,联合几位言官,突然发难,以“太子潜纳妖娆,德行有亏”为由,上疏请求皇帝废黜赵恒,另立储君。奏疏中虽未直接点名刘娥,但指向已十分明确。
病榻上的赵光义闻奏,果然大怒,下令彻查。
东宫之内,一片恐慌。赵恒面色苍白,他知道,这次对方是有备而来,恐怕难以轻易过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宫内突然传出消息,深受皇帝信任的内侍都知王继恩,在御前为太子极力辩解。他并未否认刘娥的存在,反而将其形容为一个“知书达理、于太子读书理政颇有裨益”的良家女子,并将攻击太子的行为,巧妙地引向了“有人欲趁陛下圣体违和之际,动摇国本”的政治阴谋论。
同时,几位原本态度暧昧的朝中重臣,如吕端等,也纷纷上书,强调太子仁孝,并无大过,在此非常时期,当以稳定朝局为重。
多方因素作用下,病重的赵光义权衡利弊,最终压下了废黜之议,只是下旨严厉申饬了赵恒,并要求他将“身边不合礼法之人”即刻遣走。
风暴暂时平息。赵恒遵照旨意,表面上将刘娥送出了汴京,安置在一处遥远的庄园,但暗中却加强了护卫和联系。经此一役,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刘娥对自己的重要性,也看清了朝中部分势力对自己的支持。
而刘娥,在这次危机中所展现出的沉静(她早在风波起前就已建议赵恒做好将她送走的准备),以及她那似乎能无形中影响到宫内权宦的神秘能量,让赵恒在后怕之余,对这个女子更是平添了几分倚重与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感。
他知道,这个从蜀地战乱中走出的卖唱女,早已不是他生命中一段无足轻重的风流韵事。她是他阴影中的臂助,是绝境中的谋士,是他这个看似光鲜、实则步履维艰的太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们的命运,已紧紧捆绑在一起。前路的凶险或许更多,但有了这个“女诸葛”在暗处辅佐,赵恒觉得,自己似乎多了几分去面对未来一切狂风暴雨的勇气。
【第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