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的杭州,湿冷的风裹着运河水汽,贴在人身上像层薄冰,却冻不散街头巷尾的年味。青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门口,红灯笼还高高挂着——有的被风吹得晃出细碎光影,有的沾了雨珠,映着晨光泛着润亮的红;河坊街上,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吆喝,“定胜糕嘞——甜糯带桂花味!”“糖画糖人,给娃儿捏个凤凰!”声音裹着甜香飘满街,乌篷船在运河里缓缓划过,慢悠悠穿过石桥,比京城多了几分水乡的软和鲜活。
这日巳时,城南王记茶馆刚卸开门板,就进来个特别的客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件半旧藏青绸缎长衫,袖口磨得起了细毛边,瓜皮小帽压得略低,脸上带着赭石色“日晒痕”,操着直隶方言朝柜台喊:“老板,来碗最酽的热茶!跑了半道,嗓子都干了!”
小二擦着桌子应道:“客官坐窗边!热茶马上来!”不多时端来粗瓷碗,绿茶冒着热气,茶汤碧绿得能映出人影。客人捧着碗喝了两口,掏出几枚铜板走到柜台:“掌柜的,茶钱。”
柜台后老周抬起头——五十来岁,灰布长衫洗得发白,左手腕套只旧银镯子,脸上堆着笑,目光却扫过客人手掌。除了铜钱,客人指尖下还压着块一寸见方的桃木牌,刻着个清晰的“裕”字。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手指在柜面下轻敲,接过铜钱慢悠悠找零:“客官面生,是从北边来的?要在杭州待些日子?”
“可不是嘛!”客人正是乔装的李卫,故意摆出跑腿伙计的不耐烦,“替老板来收账,这杭州的路绕得跟麻绳似的,找半天就见您这茶馆像样。掌柜的,打听下哪有干净客栈?价钱实在些,别坑我这挣辛苦钱的。”
“巧了不是!”老周指街对面,“那‘福来客栈’老板是我老伙计,您报我‘老周’的名,准能便宜两成,出门就是河坊街,办事也方便。”
“那太谢您了!”李卫把木牌揣进怀里,拱拱手走出茶馆,踩着青石板往福来客栈去。老周望着他背影,收了笑容喊里间看店,自己进后堂翻出木盒,取出块同款“裕”字木牌比对——纹路、刻痕都对得上,才松口气。他把木牌藏回盒底,翻出泛黄账本假装对账,心里盘算:白天人多眼杂,得等入夜再去见他。
亥时的福来客栈,灯笼亮得暖融融的。街上行人少了,巡夜衙役的脚步声在巷子里飘远。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身影绕到后门,进了客栈来到客房外面,轻叩客房门板三下。
“谁啊?”李卫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老周。”
门“吱呀”开了,李卫侧身让老周进来,用凳子抵住房门,引着他到里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两人坐在桌旁,李卫压着声音问:“周掌柜,我是四爷派来的,查上个月去京城的戏班子。”
老周点头,语气凝重:“这事我知道,那戏班子叫‘玉春班’,之前在城西‘鸣春楼’唱昆曲,班主柳青山是老生名角,他闺女柳如烟更厉害,唱旦角的,杭州城没人不晓得,每次登台鸣春楼都坐满了人。上个月中旬,一个姓王的商人来接他们,说去京城给达官贵人演出,给的银子多,戏班的人欢天喜地就走了,谁能想到出这事儿?”
“那现在呢?”李卫追问。
老周叹了口气:“三天前,鸣春楼突然被官府抄了!衙役拿着锁链围着,不让任何人靠近,里面的伙计、学徒,连做饭的厨子都被抓了,现在还关在府衙大牢里,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都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李卫心里一沉——刚到杭州就碰上个死局,鸣春楼的人被抓,官府还捂着消息。他皱着眉在屋里踱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周掌柜,您在杭州待得久,知道柳如烟以前的底细吗?她进鸣春楼之前?”
老周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神忽然亮了下,又很快暗下去,压低声音道:“说起来,这事我知道一些,我爱听戏,这柳如烟不是鸣春楼的老人。约莫五年前,她是从‘锦乐班’出来的,那时候锦乐班名气还不高,但我曾去听过几次——那锦乐班现在是杭州的大戏班,台柱是一个叫秦思琪的,两班是死对头,这些年明里暗里较着劲呢。”
“秦思琪?”李卫眼睛微眯,刚想追问更多,老周却摆了摆手:“这事儿我只是见过柳如烟在那唱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而且锦乐班的人嘴紧,你要是想从这儿查点什么,可不容易。”
李卫没再多问,心里却有了主意——鸣春楼的线索断了,可这个与柳如烟可能有旧交的秦思琪,说不定藏着关键信息。只是这层关系连老周都知之甚少,可见锦乐班把这事捂得严实,若贸然打听,肯定会引起怀疑。他思忖片刻,抬头看向老周:“周掌柜,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混进锦乐班,就装成逃难来的杂役,别的不用您管,只要能进去就行——越不起眼越好。”
老周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点头道:“行!锦乐班的管事孙老蔫是我同乡,我明天就去说,就说你是我远房侄子,家乡遭了水患,来杭州讨口饭吃,手脚勤快,让他给个打杂的差事。不过你记住,进了戏班少说话多做事,秦思琪可不是好惹的,别撞在她枪口上。”
“您放心!”李卫拍了拍胸脯,“我心里有数,准保不惹麻烦。”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老周又介绍了了一些锦乐班的情况,才悄悄离开客栈。李卫站在窗边,望着老周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沿——混进锦乐班只是第一步,要从秦思琪嘴里套出隐秘,怕是得费些功夫。这杭州城里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