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夜风吹起,漏进一缕月光。
苏清荷的指尖忽然触上她眼角,沾到一点湿意。
“舍不得?”
穆琯玉猛地一怔。
“……”
苏清荷的指腹温暖干燥,带着熟悉的药香,可这触碰却让她下意识偏头避开。
窗外,西境的山峦已化作模糊的暗影,唯有那座佛堂的轮廓仍在暮色中固执地矗立。
可笑。
她竟真的哭了。
为那个连挽留都说得像超度的傻子,为那句“来世第一个找到你”的妄言,更为……
自己居然真的在期待。
“是灰迷了眼。”
她冷笑,随手扯过苏清荷的袖口擦脸,力道大得几乎撕破布料。
可当视线再度落向窗外时,喉间却像堵着团浸血的棉。
“苏清荷。”
突然唤他全名,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佛珠,血珀被体温焐得发烫。
“这世上真有轮回吗?”
马车碾过碎石,颠簸中,她听见苏清荷几不可闻的叹息。
“若我说有……”
“你现在就要调头回去吗?”
她突然笑出声来。
“不。”
“我要让这轮回……”
“也困不住我。”
苏清荷凝视着她被月光勾勒的侧脸,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
方才她扯他衣袖时,发梢扫过他心口未愈的伤痕,比金针刺穴还要命。
什么轮回,什么来世……
她明知他最擅长的就是把死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却偏要问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夜风灌入车厢,他忽然伸手替她拢紧披风。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腕间的佛珠上。
看啊苏清荷,你连吃醋都要挑最体面的方式。
“困不住你……”
他低声重复,忽然轻笑。
“那便连我的命也拿去。”
反正从白杨坡那夜起,他的轮回早就是她的掌中物了。
她斜睨他一眼。
“你的命?”
“留着找浅浅吧……”
她指尖敲击窗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寒无咎在西境北边沙鲁找人。”
突然拽过地图,指甲在羊皮纸上划出尖锐的痕迹。
“我们去西境南边阳江。”
夜风灌进来,吹散她未尽的话。
反正……
无论南北,都不会有那座佛堂了。
苏清荷刚要开口,却见她已闭目倚窗。
月光淌过她腕间佛珠,在车厢地板上投下一串晃动的红影。
像血,又像未干的胭脂。
————
月光如蜜糖般倾泻在罗萨国宫殿的金色穹顶上,将整座王城染上一层甜腻的琥珀色。
十七岁的卡里姆盘腿坐在最高的屋檐边缘,蜜糖色的卷发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发尾扎成的小辫垂在肩头,随着他晃荡的双腿轻轻摇摆。
“又来了……”
他撇撇嘴,虎牙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下方庭院里,他的阿姐,罗萨国长公主萨菲拉正倚在石榴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封已经皱巴巴的信笺。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卡里姆也能看清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在月光下像破碎的琉璃。
“愚蠢。”
他轻声嗤笑,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处收缩成一条细线。
五年前那个爱笑爱闹的阿姐,如今竟为了一个男人变成这副模样。
卡里姆赤着的脚踝上,银质脚链随着他晃腿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讨厌穿鞋,就像他讨厌宫廷里那些虚伪的礼节和没完没了的政治联姻讨论。
“殿下,您又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老侍女玛尔塔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王后要是知道……”
“那就别告诉她,亲爱的玛尔塔。”
卡里姆冲下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他笑得别有用心,整个人如同掺了金粉的甜牛奶。
明明满腹坏心思,却生就一副让人想捏脸的奶狗模样。
“否则我就告诉父王你偷拿宫里的东西。”
玛尔塔气得直跺脚,却拿这位顽劣的王子毫无办法。
卡里姆轻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庭院中的萨菲拉身上。
她正将信笺贴在胸口,仰头望着月亮发呆。
“墨悬星……”
卡里姆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丝金属般的苦涩。
就是这个人,五年前在边境战役中大放异彩,如今已是闻风丧胆的\"紫瞳死神\"。
也是这个人,让他的阿姐从一个骄傲的战士变成了一个只会对月叹息的痴情女子。
“爱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傻阿姐。”
卡里姆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脚踝上的银链。
链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狼牙,那是他十二岁生日时,萨菲拉送给他的礼物,说是能保佑他勇敢无畏。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送他勇气护符的人,自己却先沦陷在了最懦弱的情感里。
夜风渐凉,卡里姆伸了个懒腰,蜜糖色的卷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站起身,赤足踩在琉璃瓦上竟如履平地。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修长,亚麻短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线。
“既然阿姐这么想见他……”
“不如我去看看这个墨悬星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做出决定后,他像只灵巧的山猫般沿着屋檐滑下,轻巧地落在庭院外围的围墙上。
巡逻的卫兵刚刚走过,卡里姆抓住这个空隙,一个翻身跃出宫墙,赤足踩在外面的沙地上,细沙从脚趾缝间溢出,带来微微的痒意。
“殿下!”
玛尔塔的惊呼被厚重的宫墙阻隔,变得模糊不清。
卡里姆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身影迅速融入了王城夜晚的阴影中。
罗萨国的夜晚热闹非凡,街道上灯火通明,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卡里姆熟练地避开巡逻的卫兵,穿梭在狭窄的巷道间。
他不需要伪装,在平民区,没人会想到这个赤足行走、衣着朴素的少年会是尊贵的王子。
“墨悬星现在应该在阳江……”
卡里姆回忆着最近听来的情报,脚步不停。
阳江距离王城有三日路程,如果骑马……
他的思绪被一阵甜香打断。
街角的面包店刚出炉一批蜂蜜蛋糕,香气诱人。
卡里姆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撇撇嘴。
“看来得先解决交通工具和盘缠问题。”
卡里姆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衣着华贵的商人身上。
那人正醉醺醺地从酒馆出来,腰间的钱袋随着步伐一晃一晃。
“借来用用。”
卡里姆咧嘴一笑,像影子一样靠近那个商人,手指灵巧地一勾,沉甸甸的钱袋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整个过程快得连风都来不及反应。
有钱在手,卡里姆很快在城外的驿站买下了一匹快马。
他拒绝了马贩递来的靴子,赤足踩上马镫,动作流畅得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驾!”
他一夹马腹,马儿冲了出去。
夜风迎面扑来,吹乱了他的卷发,卡里姆却笑得开怀。
这种自由的感觉,比王宫里那些繁文缛节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