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生手里那部沉重的智能手机,“啪嗒”一声脆响,掉落在急诊室走廊光洁却冰冷得刺骨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爆裂开无数道蛛网般细密、狰狞的纹路,映照出他扭曲慌乱的脸。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和力气,脸色惨白得如同病房里新粉刷的墙壁,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翕动了半天,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秀秀…你…你听我解释…事情真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他的声音干哑发颤,带着浓重的哭腔。他踉跄着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拉秀秀紧绷的胳膊,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衣袖,却被秀秀猛地、带着极大厌恶地甩开,那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我想的哪样?”秀秀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能掉下冰渣。她怀里的孩子似乎被母亲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陡然拔高的声调惊扰,不安地扭动起小身子,发出细微的嘤咛。她下意识地将孩子柔软温热的小身体抱得更紧,双臂收拢,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支撑她此刻没有倒下去的全部力量。“我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深更半夜,用那种腔调,问你什么时候回去陪她,还特意强调——房间,都、开、好、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来。
“不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王雨生急得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血管突突直跳,他语无伦次地试图拼凑起一个合理的故事,“是…是今天下午!对,下午我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路过…路过西边那个小巷口的时候,看到有几个人…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正围着一个女人推推搡搡,动手动脚的!我就…我就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没想到那个女的就是阿雅!”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动,扫过天花板,扫过墙壁,扫过地面碎裂的手机,就是不敢直视秀秀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谎言的、冰冷的眼睛。“她当时…她当时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她遇到小偷了,钱包、身份证全都丢了,身无分文,没钱吃饭,也没地方落脚…我看她哭得挺可怜,确实挺惨的…我就是…就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上前把那几个围着她的小混混给吓跑了…”
秀秀只是维持着那个抱着孩子的姿势,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对他毫无保留的爱意和全然的信任的明亮眼眸,此刻只剩下锐利的审视和一片荒芜的冰寒,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正在拙劣表演的小丑。
“然后呢?”她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线,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这比愤怒的责骂更让王雨生感到恐惧。
“然后…然后她说她饿了一天,肚子疼,腿也软了…我…我看她那个样子,实在不忍心,就…就带她去旁边面馆吃了碗面…”王雨生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汗水顺着他油腻的鬓角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吃完面,她又哭着求我,说天快黑了,她一个女孩子,没地方去,外面又乱,求我帮帮她,给她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脑子一热,就在旁边那个…那个‘悦来’小旅馆,用我的身份证,给她开了个房间!真的!就只是开了个房间!我把房卡给她我就想走了!” 他急切地强调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开好房间,我把房卡递给她,转身就想走。真的!秀秀,你一定要信我!”他几乎是在哀嚎,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可是…可是她突然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她说她害怕,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会做噩梦,求我陪她一会儿,就一会儿,等她睡着就行…我…我看她当时确实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一时…一时又心软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和自责,脑袋也耷拉下来:“我就…就在靠窗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心里想着,就坐几分钟,等她情绪稳定点,睡着了我立刻就走…她…她还给我倒了杯水,说谢谢我…我正好觉得口渴,就…就喝了一口…然后…然后我就觉得特别困,脑袋昏沉得厉害,眼皮像灌了铅一样…等我再醒过来,天都黑透了,我…我发现自己躺在旅馆那张床上,衣服倒是还穿着,手机…手机是关机的状态!”
王雨生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情绪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胸口:“秀秀,我说的都是真的!千真万确!她肯定…肯定是在那杯水里放了什么东西!安眠药或者别的!我的手机肯定也是她趁我睡着关掉的!我醒过来一看时间都快半夜了,魂都吓飞了,什么都顾不上,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在街上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家赶…一到家楼下,就看到…就看到…”
他的解释戛然而止,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因为秀秀脸上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表情。没有愤怒的质疑,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那种彻底的、死寂的、仿佛看待陌生人一般的冰冷。这种冰冷,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绝望。
走廊尽头,李哲和赵斌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两尊雕塑。赵斌一脸难以置信,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上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或者表达自己的看法,却被身旁的李哲用一个极其轻微摇头的动作和严厉的眼神无声地制止了。李哲深邃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中心,落在秀秀那抱着孩子、因为极力克制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紧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黏稠的墨汁,弥漫在急诊室走廊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急诊室那扇紧闭的门后,隐约传来的、象征生命迹象的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滴答”声,证明着时间还在残忍地、一刻不停地向前流动。
终于,秀秀极轻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她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很远、隔着重重迷雾的山谷那头传来,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心力后的虚无:
“王雨生,”她再次清晰地叫出他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划分界限,“你记得吗?我们刚把‘乡味’烧烤店支棱起来的时候,每天晚上收摊,累得跟散了架一样,我们一起推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踩着星光往回走。有一次下着瓢泼大雨,路上积水都没过脚踝了,车轮子陷进一个水坑里,死活出不来。你浑身湿透,头发都在滴水,却死活不让我下车踩那冰凉的脏水,自己一个人,吭哧吭哧,咬着牙,脸都憋红了,硬是把那辆装满家伙事儿的沉重大车,从泥坑里推了出来。”
王雨生彻底怔住,那段共同奋斗、相濡以沫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防线,眼眶骤然红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开来。
“那时候,你再累,再晚,手机永远不会关机,24小时为我开着。我哪怕半夜迷迷糊糊说一句肚子饿了,你都能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摸着黑去厨房,给我炒一碗热乎乎的蛋炒饭。”秀秀的声音很轻,很缓,却像一把沉重而迟钝的锤子,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王雨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砸得他体无完肤,“现在,你告诉我,你因为一时‘同情’一个别有用心的、我们早就辞退了的女人,把自己弄得手机关机,人事不省,放任儿子在家里发着高烧,娘心脏病突发倒在院子里,所有人都找不着你这个顶梁柱?”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仿佛脖颈已经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那双曾经明亮动人的眼睛里,此刻是铺天盖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对所有解释、所有承诺都彻底失去信心的绝望。“王雨生,你的同情心……可真会挑时候。”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他任何反应。她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孩子,然后转过身,用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对着他,面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未卜与无尽等待的急诊室大门。那扇门,不仅隔绝着里面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母亲,也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隔绝了她和王雨生之间,那曾经拥有过的、最后的一点温情与信任。
王雨生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那只伸出的、试图挽回什么的手,就那样可笑而又可悲地停滞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所有那些苍白的、试图为自己开脱的解释,都碎在了她最后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话语里,被现实无情地碾落成灰,随风散去,再也拼凑不回原样。
远处的李哲,默默收回了投注在秀秀背影上的目光,眼底深处,复杂的情绪如同乌云般翻涌奔腾,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深沉的、难以窥探的晦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