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站在碑旁,目光落在东翼副将脸上。那人还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掌心微微发汗,却不敢收回。
“资源分配?”路明终于开口,声音不重,也不轻,“你问得好。”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回高台主位。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绷紧的神经上。他在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发出低而清晰的响声。
“此事牵涉各部战后安置、伤员救治、防线重建。”他抬眼扫过全场,“不是一坛酒、一句话能定下的事。明日辰时,议事殿召见各部主官——所有参战势力皆可派代表列席。届时自会公布章程。”
语毕,他起身离座,未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入碑后偏殿。
夜色渐深,火把已换过三轮。亲信悄然入内,捧来三卷玉简:一为战时报功录,二为伤亡名册,三为物资损耗清单。路明坐在灯下,逐一翻阅。他的左手仍缠着布条,动作迟缓,但眼神清明。每当看到某部伤亡比例异常偏高,便用朱笔圈出;发现某地阵材消耗远超预期,便命人调取当日战报补录细节。
整整一夜,灯火未熄。
次日清晨,东翼统领踏入偏殿时,看见路明正对着一张残破地图沉思。桌上摊开着几份标注密密麻麻的文书。
“坐。”路明头也没抬。
统领犹豫片刻,落座。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案,上面放着一杯凉透的茶。
“你们死守七日,最盼后方何援?”路明忽然问。
统领一怔,下意识答:“灵流不断,阵法不崩。”
“那便是依赖南岭之力。”路明放下笔,抬头看着他,“若彼时不续脉,你部早溃。你撑不住,裂穹崖失守,敌军长驱直入,整个北线都会塌。”
统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反驳。
“你觉得他们躲在后方?”路明继续说,“可若无他们在地底逆行反噬,强行接续断流,你能活到第七日?”
统领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磨损的边角。
午后,南岭长老到来。他年岁已高,走路微颤,进门前还咳了几声。
路明亲自起身迎至门边,引他入座。
“您族三人殒命,皆因逆行反噬。”路明从案下取出一幅泛黄图谱,铺展开来,“这是地脉修复损耗记录。每一处断裂接续,都要有人以神魂为引,逆冲断点。稍有差池,便是经脉尽毁。”
长老看着图谱上那些刺目的红斑,缓缓闭眼。
“前线若破,地脉尽毁。”路明声音低了些,“你们拼死保住的灵脉,也会被敌人抽干生机。那时,别说救人,连自己都保不住。”
长老睁开眼,叹了口气:“我们不怕牺牲。只是……不愿被人说成纸上谈兵。”
“胜负系于整体。”路明收起图谱,“非某一环独撑。”
长老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第三日辰时,议事殿内齐聚各方代表。东翼副将也在其中,立于后排,神情紧绷。
路明立于殿首,手中握着一份新批的玉册。
“现宣《战后协济令》。”他声音平稳,“粮草依各部伤亡比例分配,重伤员集中区域优先供给丹药,边境防务重地按战略需求划拨阵材。”
殿中众人屏息听着。
“另设‘共守基金’。”他顿了顿,“抽取各部所得物资一成,统一归储,专用于未来联防建设。任何一部遇袭,其余皆须驰援,费用自此基金支出。”
有人皱眉,却无人出声。
“每月初一,定为‘英名祭’。”路明继续道,“由各部轮值守护护界碑,诵读英名录。遗物、战绩,凡可存者,皆收入即将筹建的‘战痕堂’。”
他看向东翼副将:“你部首月值守,可愿承担?”
副将一愣,随即上前半步:“愿。”
“南岭长老?”路明转向另一侧。
老人拄杖起身:“我族负责第二月祭典。”
一人带头,陆续有人应诺。起初零星,后来连成一片。
散会之后,路明走出大殿。夕阳正落在护界碑顶端,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工匠已在碑侧动工,平整土地,准备奠基“战痕堂”。
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几名年轻弟子搬运石料。其中一人来自东翼,另一人穿南岭服饰。两人原本互不搭理,此刻却因一块巨石卡住沟槽,不得不合力抬起。
“往左一点!”南岭弟子喊。
“我知道!”东翼青年咬牙回应,肩头青筋暴起。
石头终于落位。两人喘着气,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但也没走开。片刻后,南岭弟子递过去一只水囊。
东翼青年迟疑了一下,接过,喝了一口,还回去。
路明收回视线,手中那份签批完毕的《协济令》已被风吹得微微卷边。他将其折好,放入怀中。
晚风渐起,吹动他残破的衣袍。远处传来打夯声,一下一下,像是大地的心跳。
一名传令兵小跑而来,在十步外停下:“大人,东翼已开始清点伤员名单,准备移交首期祭典诵读名录。”
路明点头。
“另外……”传令兵犹豫了一下,“南岭送来一批新炼制的疗伤丹药,指明分给北线重伤将士。”
“送去医所。”路明说,“登记造册,按需发放。”
传令兵领命退下。
路明依旧站着,目光落在正在砌基的工匠身上。第一块奠基石已被安放,上面刻着四个字:**同生共死**。
一名老匠人蹲在石前,用布仔细擦拭表面灰尘。他动作缓慢,却极认真,仿佛在对待某个沉睡的故人。
路明走近几步,在距石三步处停住。
这时,东翼副将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份竹简。
“大人,这是昨夜整理出的最后一批阵亡者姓名,共四十七人,均已核对无误。”
路明接过竹简,低头看了一会儿。
“加进去。”他说,“明日祭典,第一个念的就是这批名字。”
副将应声欲退,忽又停下:“大人……之前我说的话,若有冒犯之处——”
“你没错。”路明打断他,“问题不在你提问,而在没人早提。”
副将张了张嘴,最终只重重抱拳,转身离去。
天边最后一缕光消逝在山脊后。护界碑的轮廓渐渐模糊,唯有碑底那道暗龛,仍隐约可见其中封存的玉册。
路明伸手摸了摸左臂绷带,布料早已被渗出的血浸得发硬。他没换,也没包扎。
他转过身,面向议事殿方向。
那里还有人在等他复核第二批物资调度方案。
他迈出第一步时,一阵风掠过碑顶,吹落了一片焦黑的旗帜残角。
那碎片飘到奠基石上,轻轻覆盖住了“死”字的一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