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九
邓鑫元第一次以辅导员身份走进机械与制造专业教室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在那些穿着旧衣、眼神里藏着局促与倔强的学生身上——他们大多来自大山深处，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对知识的渴望，像极了当年那个蹲在煤油灯前苦读的自己。每当看到这样的孩子，他心里总会一阵揪心，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背着破旧木箱、穿着补丁衣服走在雪地里，啃着冷红薯在教室熬夜学习的模样。也正因这份共情，熊坤成了他第一个重点帮扶的学生，从资助生活费到指导学业，最终看着熊坤留校任教，成了他并肩作战的同事与兄弟。这份帮扶的初心，在他升任系主任后，愈发坚定地蔓延开来。
1999年，邓鑫元正式接任机械与制造系主任。走马上任第一天，他没有急着召开工作会议，而是把系里28名贫困生的档案全抱回了办公室。档案袋堆在桌上像座小山，他从早上翻到傍晚，每一份档案都看得格外仔细——哪个学生来自单亲家庭，哪个学生父母患病，哪个学生靠打零工凑学费，他都用红笔在笔记本上标注得清清楚楚。
“光靠档案记不住人，得让每个孩子都‘活’在我眼前。”邓鑫元想着，第二天就找后勤处要了块一米见方的木板，亲手刷上白漆，做成了一张“成长地图”。他把每个贫困生的一寸照片剪下来贴在木板上，照片旁边用便签写着家庭情况、兴趣特长和亟待解决的问题：“李磊，贵州毕节，父母务农，擅长焊接，缺实训工具”“张婷，重庆万州，母亲残疾，英语薄弱，需补课”……这张地图就挂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每天上班第一眼就能看到，谁的问题解决了，他就把便签换成绿色；谁遇到了新困难，就贴上黄色提醒条，28个名字，28个牵挂，成了他系主任生涯的起点。
“邓主任，这是陈雨的资料，您得看看。”入职不久的辅导员小李拿着一份档案匆匆走进办公室，声音里带着难掩的不忍，“她爸去年在工地摔成重伤，现在还躺在医院，家里欠了十几万外债，弟弟在读小学，上周她偷偷提交了退学申请，说要去深圳电子厂打工，赚了钱给她爸治病。”
邓鑫元接过档案，指尖在“陈雨”的名字上反复摩挲，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总是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女生——扎着简单的马尾，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校服，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连老师随口提的“机床精度校准小技巧”都能工工整整补在页边空白处。实训课上，别的女生对沉重的机床避之不及，她却敢上手操作，钻孔、铣削动作利落，连经验丰富的王师傅都常对着其他学生夸：“你们多学学陈雨，这姑娘眼神准、手感稳，是块学机械的好料！”
“这么好的苗子，绝不能让她退学。”邓鑫元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水，转身就问小李：“陈雨家有固定电话吗？我先跟她通个话。”
“她老家在铜梁山里，村里只有村头小卖部有一部公用电话，还经常没人接。”小李皱着眉补充道，“我昨天在宿舍找她谈过，她哭着说‘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读书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今天一早就没去上课，听室友说她收拾了行李，可能要去火车站。”
邓鑫元没再多说，抓起外套和自行车钥匙就往外走：“小李，把陈雨家的地址给我，我现在就去找她。能赶上最早一班去铜梁的长途汽车，说不定还能拦住她。”
“邓主任，这都下午三点了，长途汽车到铜梁县城得三个小时，再从县城往山里走，天黑都到不了，要不明天再去？”小李劝道。
“不行，晚一天，她可能就真的坐上去深圳的火车了。”邓鑫元摆了摆手，脚步没停，径直推着那辆半旧的“永久”自行车往校门口的长途汽车站赶。
长途汽车在坑洼的公路上颠簸，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邓鑫元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攥着陈雨家的地址——纸上写着“铜梁县清坪乡陈家坳”，后面还跟着小李标注的“到乡上后找王书记，他认识陈雨家”。他心里既着急又忐忑，反复想着该怎么劝陈雨，怕来晚了，更怕自己说不动这个倔强的姑娘。
傍晚六点多，汽车终于到了铜梁县城。邓鑫元顾不上吃晚饭，在车站附近找了辆三轮车，花五块钱让师傅送他去清坪乡。三轮车在乡间小路上晃悠，两旁的稻田里传来虫鸣，天黑透时才到乡政府门口。他敲开乡办公室的门，找到值班的王书记，说明来意后，王书记叹着气说：“陈雨这娃命苦，她爸出事后家里就垮了，我昨天还见她背着行李往乡车站走，说要去深圳打工，我劝了她两句，她没听。”
“那现在去她家还来得及吗？”邓鑫元急着问。
“她家在山坳里，走路得一个多小时，晚上路不好走，我给你找个手电筒，再让村头的老周陪你去，他熟路。”王书记说着，转身去拿手电筒。
跟着老周往山里走，手电筒的光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窄窄的亮线，脚下的石子路硌得脚生疼。走了快一个小时，终于看到远处山坡上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那是陈雨家的方向。
“就是那间土房了。”老周指着前方说。
邓鑫元加快脚步走过去，刚到院门口，就看到陈雨正蹲在地上打包行李，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邓鑫元时，手里的绳子“啪”地掉在地上，眼圈瞬间红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转身就想往屋里躲，却被邓鑫元快步追上拉住了胳膊。
“邓老师，您怎么来了？”陈雨的声音带着哽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我……我已经决定退学了，您别劝我了，我必须去打工赚钱。”
邓鑫元看着她沾满泥土的布鞋和单薄的外套，心里一阵发酸。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行李袋，帮她把散落的衣服重新叠好：“先带我去看看你爸妈，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陈雨没再拒绝，低着头在前头带路。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放在炕边的小桌上，昏黄的光线下，陈雨的父亲躺在土炕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绷带已经有些发黄，脸色蜡黄得像一张纸；陈母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一件旧衣服，手指关节肿得像馒头，一看就是常年累月干重活落下的毛病。
“邓老师，您坐，您快坐。”陈母看到邓鑫元，连忙起身想倒杯水，却发现桌上的水壶是空的，尴尬地搓了搓手，“您看家里乱的，连口水都没有。”
“阿姨，您别忙，我不渴。”邓鑫元连忙按住她，在炕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落在陈父的腿上，“叔叔，您的腿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陈父叹了口气，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纸片：“医生说还要养半年，这半年连床都下不了，医药费已经欠了医院八千多，工地上的老板只给了两万块赔偿，现在家里连买中药的钱都快没有了……”说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被子上，“是我拖累了孩子，小雨成绩那么好，每次回家都跟我说‘爸，我又拿奖学金了’，可现在……她却要为了我放弃读书，我对不起她啊。”
“爸，您别这么说。”陈雨蹲在炕边，帮父亲掖了掖被角，声音带着强装的坚强，“读书什么时候都能读，可您的病不能等。我去深圳电子厂打听了，一个月能赚三千多，管吃管住，等我赚了钱，先给您治病，再供弟弟上学，以后我还能回来读书。”
“你跟我回学校。”邓鑫元突然开口，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他看着陈雨和她父母惊讶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学费的事我来解决，我已经帮你申请了国家助学金和学校的特困补助，加起来一年有八千块，够你的学费和基本生活费了；叔叔的医药费，我明天就去市里的慈善机构跑一趟，跟他们说明情况，争取能报销一部分住院费，剩下的部分，我先帮你垫着，不用急着还；你弟弟的学费，我已经托乡教委的同志帮他提交了希望工程的资助申请，审核通过后，从小学到初中的学费全免，还有每年五百块的生活补助。”
“邓老师，这……这怎么行？”陈母激动得说不出话，眼泪掉在手里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们跟您非亲非故，您帮我们这么多，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阿姨，您别这么说。”邓鑫元握着陈母粗糙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陈雨是个好苗子，机械专业需要这样的学生，不能让她因为家里的困难耽误了前途。您放心，只要她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了，能为社会做贡献，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