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初二的那个春天,大巴山的晨雾裹着料峭寒意,钻进正坝区中学宿舍的木窗缝时,邓鑫元是被胸口一阵尖锐的疼惊醒的。像是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连呼吸都变得磕磕绊绊,得张大嘴喘着粗气才能缓解。
他蜷在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鸡鸣——天刚蒙蒙亮,远处石灰窑的火光还没熄灭,透着雾色像颗微弱的星。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想抬手擦汗,却发现胳膊沉得像灌了铅,稍一用力,胸口的疼又加剧了。
“邓鑫元,快起!早读要迟到了!”隔壁铺的同学喊他,脚步声在宿舍里哒哒响。邓鑫元咬着牙,扶着门框慢慢直起身,校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风一吹就晃悠,露出细瘦的手腕,手腕上还留着之前修围墙时蹭的疤痕。
走进教室时,琅琅书声已经隔着土墙飘了进来。同桌朱建军见他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没了血色,连忙要去告诉老师,却被邓鑫元一把拉住:“没事,就是没睡好,忍忍就过去了。”他把胳膊肘撑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想借着书本的支撑挺直腰杆,可目光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亮泽,眼前的铅字像在打转,连最熟悉的英语单词都变得陌生。
那三天,邓鑫元像株被霜打过的禾苗,明明蔫得厉害,却硬撑着不肯倒下。数学课上,他听着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几何公式,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像根细针,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语文课背课文,刚念完前一句,后一句就忘了,只能攥着课本的边角,指甲把纸都掐出了印子。直到周三午后,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个穿洗得发白军装的身影,是堂哥邓铭——他探家路过学校,特意来看看他。
邓鑫元刚站起身,眼前就是一黑,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你这娃咋搞的?”邓铭连忙把他扶起来,粗糙的指腹上还留着枪茧,摸他额头时吓了一跳,“咋这么虚?”他没多问,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塞进邓鑫元手里:“我探假期短,这就归队了,你拿着买点吃的补补。”
邓鑫元捏着那张还带着堂哥体温的钞票,望着他军绿色的背影消失在操场尽头,突然想起今早刷牙时咳出的那口带着血丝的痰——当时他没敢声张,悄悄用卫生纸包了扔了,现在胸口的疼越来越频繁,他才慌了神。
出校门时,夕阳正把鬼脑阔山包的影子拉得老长。平日里十分钟就能翻过的土坡,这天却像座永远走不完的天梯。邓鑫元扶着路边的野桃树,树皮上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疼,每走三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山风卷着纸钱灰掠过他的脸颊,带着股萧瑟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这山包得名,是因为以前常有孩童在此夭折,想到这儿,他的腿肚子都开始发颤。
区卫生院的白墙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推开玻璃门时,药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穿白大褂的医生听完他“胸口疼、咳嗽带血”的描述,没多问,往他胳膊上扎了针,玻璃管里的血慢慢沉淀成暗红,像凝固的酱油。
“急性心肌炎。”医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在处方单上写着字,“得吃五付中药调理,一共十五块。”
邓鑫元的手指猛地收紧,十元钱在掌心攥出了汗,纸边都被揉烂了。他望着药柜上贴着的“当归”“黄芪”标签,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点发颤:“医生,我……我只有十块钱。”穿白大褂的医生沉默了片刻,盯着处方单看了会儿,用红笔划掉了一味药:“拿去吧,少一味也能凑活,下次记得带够钱。”
装中药的牛皮纸包沉甸甸的,里面的药渣硌得他手腕发酸。走进校园时,晚自习的灯已经亮了,教室里映出攒动人影,还能听见老师讲课的声音。他站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望着那片温暖的光,突然就蹲在地上哭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委屈,是因为怕自己考不上学,怕辜负父母的期望,怕这十块钱的药治不好病。泪水砸在牛皮纸包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混着苦涩的药香漫开来。
“哭啥?大男子汉的。”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邓鑫元抬头,看见张主任正握着那把磨得发亮的大扫把,灰色中山装的肩头落着些微尘土,是刚扫完操场。教导主任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像株沉默的老松,沉稳又可靠。
张主任的家就在操场尽头的小平房,窗户上糊着的报纸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邓鑫元站在门口,能听见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五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围着煤油灯写作业,最小的那个才到桌子高,手里还啃着半块凉红薯,红薯皮掉在地上也没在意。
“进来吧,外面冷。”张主任掀开褪色的门帘,露出身后黢黑的灶台。他的妻子正埋头纳鞋底,针脚细密,见了生人只是腼腆地笑了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显得格外亲切。灶台上的药罐咕嘟作响,升腾的热气里飘着和他手里一样的药香,原来张主任也在熬药。
“你这病得好好养,每天这个时辰来我家喝药。”张主任用粗瓷碗舀出药汁,褐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光泽,还飘着几片药渣。邓鑫元望着碗底,突然想起上周六下午,他在山路上看见张主任挑着满满两箩筐红薯,身后跟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女儿,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原来主任家里也不宽裕,却还要分药给他喝。
“快喝,凉了就苦了。”张主任催他。邓鑫元端起碗,辛辣的药汁滑过喉咙,苦得他皱紧了眉头,可心里却暖暖的。
喝到第三付药时,邓鑫元撞见张主任在月光下扫操场。大扫把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夜已经深了,教室里的灯都灭了,只有主任的身影在月光下移动。邓鑫元想上前帮忙,却被主任摆手制止:“快去歇着,你病刚好,别累着,耽误了学习可咋整?”月光落在主任鬓角的白发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格外刺眼。
最后一付药喝完那天,张主任的小女儿捧着个烤红薯跑过来,小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哥哥,娘说这个甜,给你吃。”邓鑫元接过红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他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混着嘴里残留的药苦味,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
他望着张主任一家忙碌的身影,突然明白——这世上的温暖,从来不是凭空来的,是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光,分给需要的人。而他能做的,就是好好治病,好好读书,将来也成为那个能发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