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却能隐约感觉到水面之上,有微弱的光在晃动。那光很弱,却执着地存在着,穿透层层阻碍,在他荒芜的心渊深处,投下一道摇曳的影子。
剧痛依旧如同潮汐,规律地冲击着残存的意识。煞气在经脉中肆虐,每一次冲撞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胸口的伤处更是灼热难当,仿佛有火在烧。
但奇怪的是,那彻骨的冰寒,似乎减轻了一些。
是因为……那点光吗?
他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暖意。那只手依旧紧握着他,力道甚至比之前更坚定了一些。掌心相贴的地方,不再是单向的汲取,似乎有某种微弱的、温润的力量,在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反哺回来。
是她。
那个小狐妖。
她在做什么?又在用他那点微末的本源阳气,试图为他疗伤吗?
愚蠢。
他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这点力量,对于他体内盘踞的阴毒煞气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可那暖流却异常固执,如同涓涓细流,虽微弱,却持续不断地渗入他冰冷滞涩的经脉,所过之处,虽无法驱散煞气,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抚慰?像是冰冷的冻土被阳光微微晒暖了表层。
更让他心神微震的是,他感觉到一股精纯的、带着草木清气的生机之力,自他后背心脉处缓缓注入。这力量并非来自他渡给她的阳气,而是……她自身的妖力?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倾尽所有的意味。
她在消耗自己的本源妖力?
为了……救他?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他心底掀起巨大的波澜。震惊,不解,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为什么?
他们之间,本应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是冰冷的利用与被利用。他带她在身边,是为了线索,是为了防止她落入蚀魂宗之手,或许……还存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那点“相似”而产生的微妙容忍。
可她现在在做的事,早已超出了“自保”或“利用”的范畴。
这不合逻辑。
识海中,那张苍白却执拗的脸再次浮现。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似乎真的……有别的。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甚至早已遗忘的……纯粹?
是了,纯粹。
不顾自身安危的纯粹。近乎愚蠢的……善良?
镇妖司的生涯,早已将他打磨得冰冷坚硬。他见过太多背叛、算计和冷漠。善良?那是最无用的、最先被舍弃的东西。
可此刻,这无用的“善良”,却如同一根细小的、带着温度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心防最坚硬的冰壳。不疼,却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的麻痒。
他感觉到那只握着他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内侧。那触感生涩,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
然后,有微凉的、带着湿意的布巾,再次轻轻擦拭过他的额头和脖颈,带走黏腻的汗水和血污。动作依旧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虔诚?
她……在照顾他。
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这种被珍视、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近乎荒谬。自从……阿姐离开后,再也没有过。
心底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陌生的触感悄然触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洞外,似乎有极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祥的阴冷气息。
蚀魂宗的追兵?!
他的心神骤然绷紧!即便在昏迷中,刻入骨髓的警惕也瞬间苏醒!煞气因他的情绪波动而骤然汹涌!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感觉到身旁之人呼吸猛地一滞!身体瞬间僵硬如铁!那握着他的手收得更紧,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绝望的保护欲!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似乎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将他完全挡在身后!
她在保护他?
用她这微末得可怜的力量,去对抗蚀魂宗的追兵?
荒谬!可笑!不自量力!
可为何……心底那冰冷的嘲讽,却无法抑制地掺杂进一丝……滚烫的酸涩?
那脚步声在洞口附近徘徊了片刻,似乎并未发现这处极其隐蔽的洞穴,最终渐渐远去。
危险解除。
他感觉到身旁之人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几乎虚脱般靠在了石壁上。握着他的手,也微微松了些力道,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她在害怕。
怕得浑身发抖。
却在害怕到极致时,第一反应是……护住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堤。震惊,动容,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的心疼。
他依旧无法睁眼,无法动弹。
但内心深处,那片冻结了太久的荒原,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曦光狠狠劈开!冰层碎裂,露出底下被埋藏了太久太久的、柔软而滚烫的土壤。
那紧握着他的手传来的温度,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恐惧和疲惫的呼吸声,不再仅仅是需要警惕的变量或冰冷的因果。
它们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一个活生生的、会害怕、会颤抖、却也会在绝境中迸发出惊人勇气和……温暖的,存在。
凌昊。
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镇妖司的冷酷,双手沾染的血腥,背负的沉重誓言,冰封的情感——在这一刻,似乎都在这微弱却执拗的曦光照射下,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依旧是他。
但有什么东西,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意识再次被沉重的疲惫拖向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几不可察地……回握了一下那只一直紧握着他的、微凉的手。
力道很轻,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却仿佛用尽了他积攒了半生的力气。
然后,他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