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牵马立于城门外三丈处,雨已停,檐角滴水敲在青石上,一声声慢。他左肋下的旧伤经连夜奔袭,此刻如锈刀刮骨,呼吸稍重便牵动一阵钝痛。马鞍后的布袋裂口更大了些,紫苏叶所赠名录一角再度露出,边缘已被泥水浸成深褐。
守门衙役举灯照脸,盘问来由。甘草从行囊取出一只陶罐,罐身刻“陈皮”二字,釉面斑驳。“江南旧友托我送药致谢,中和堂可认得此物?”
衙役凑近细看,又嗅了嗅罐口,点头放行。甘草缓步牵马入城,未走主道,绕药市东巷而行。途中忽闻前方人群骚动,有老妇颤声议论:“……中和堂隔壁的茯苓药坊,昨夜丢了‘茯苓远志丸’,整柜秘药不翼而飞!”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远志那老头今早蹲库房门口哭,说见了黑衣人从后门进来,一眨眼就没了。”
甘草脚步未停,却将双耳微侧,记下每一句碎语。行至岔口,一人自暗处趋前,灰袍短打,肩挎竹篓,正是麦芽。
“甘先生,您总算到了。”麦芽压低嗓音,“茯苓药坊大乱,秘药不见,远志吓得躲进库房不敢出来,连账本都翻错了三遍。”
甘草颔首,随其穿街入坊。药坊大门虚掩,伙计往来慌乱,有人正提水欲冲刷后门地面。甘草止步门槛,抬手示意麦芽勿动,自己俯身细察门缝——湿泥中嵌着半片干枯根须,色褐黄,捻之微辛带香。
他收入手心,缓步入内。
正厅空寂,茯苓坐在案前,双手交叠,指节发白。见甘草进来,猛然抬头,眼眶通红。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他声音发抖,“‘茯苓远志丸’没了,铁柜锁扣完好,药瓶却全空了。我查了三遍库存,昨日闭坊时还在……”
话未说完,库房方向传来窸窣响动。远志探出半个身子,衣襟歪斜,眼神涣散。甘草走近,伸手轻按其腕脉,指尖触到细微震颤。他默运指力,缓缓推压太渊穴。片刻后,远志眼皮一颤,神志稍清。
“你说,昨夜谁来了?”甘草问。
远志嘴唇哆嗦:“青布衫……后门……他手里拿着一包灰药,我没看清脸。我转身喊茯苓,再回头,人就不见了。”
“他留下什么?”
“地上……有个字。”
“什么字?”
“逆。”
甘草松开手,转向茯苓:“铁柜钥匙呢?”
“一把在我身上,一把在账房抽屉。”
“去取。”
茯苓起身进屋,片刻后捧出一铜匙,递上时手仍微抖。甘草接过,目光扫过匙柄——无损,无痕。他未言,只将其收入袖中,转身往后门走去。
地面已被泼水冲洗,湿滑难辨足迹。他蹲下,手指沿砖缝缓缓移动,至墙角一处凹陷,忽觉指尖粘滞。以指甲蘸湿轻刮,一道暗红刻痕浮现——“逆”字成形,起笔左重右轻,收锋急促如断刃。
与西山寮、江南渡口所见,同出一手。
他站起身,掌心摊开那片根须。石菖蒲——味辛、性温,开窍化痰,亦可入毒引。此前郁金供词提及,莪术派石菖蒲赴中和堂取“茯苓远志丸”秘方。如今药失,现场留其根屑,是取药时无意脱落,还是刻意示踪?
正思忖间,麦芽匆匆返回,附耳道:“石菖蒲在外求见,说有柴胡的确切消息。”
甘草眸光一凝,未动。
“他一个人,青布衫,袖口带血迹,像是新伤。”
甘草沉默片刻,低声吩咐:“回他,甘草不在坊内,已往城南去了。”
麦芽领命而去。甘草却未离,反转入库房深处,藏身一排高耸药架之后。架上堆满空箱,尘封已久,唯最底层一只木匣微敞,露出半截麻绳。他不动,只将视线锁定门扉。
约半炷香后,门外脚步轻响。石菖蒲立于阶前,身形瘦削,左袖卷起一截,绷带渗出血丝。他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只朝门内朗声道:
“甘草兄,柴胡尚在海藻岛药牢,若再迟七日,恐性命不保。”
无人应答。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怀疑我,但此刻唯有我能带你入岛。信与不信,明日午时,城南废药炉见。”
言毕,转身欲走。
甘草仍藏于暗处,未出声。待脚步远去,才缓缓走出。麦芽从侧门闪入,低声问:“真不见他?”
“不见。”甘草摇头,“他若真为救人而来,不会只说一句便走;若为诱我现身,更不可轻信。”
“那明日去不去?”
“去。”甘草将那片菖蒲根须贴身收好,“但不是他定的时间。”
他返身回厅,取过纸笔,写下几行字,折成小方,交予麦芽:“若他再来,把这个给他。”
麦芽接过,见封口未黏,忍不住问:“写的是什么?”
“一句话:‘你要的引药,我带来了。’”
麦芽一怔,随即会意,匆匆离去。
甘草独坐厅中,取出那把铜匙反复查验。匙身无异,可当他以指腹摩挲匙背接缝处,忽觉微凸——似有夹层。他取小刀轻撬,一声轻响,底盖弹开,内藏一小卷薄纸。展开仅八字:
“钥出账房,子时三刻。”
正是今晨被盗时间。
他合掌捏碎纸条,目光沉静。
茯苓端茶进来,手仍不稳,杯沿磕碰案角,发出轻响。
“这钥匙……怎么会……”
“有人复制了它。”甘草道,“昨夜子时三刻,盗钥者开启铁柜,取走秘药,再复原锁扣,不留痕迹。”
“可谁会做这种事?”
“知道钥匙存放位置的人。”
茯苓脸色骤变:“你是说……坊里有内鬼?”
甘草未答,只问:“近日可有外人进出账房?”
“只有……石菖蒲。”
“他何时来的?”
“三天前,说要查一笔旧账,我让他自己找。”
甘草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换了一种语气:“远志记忆虽乱,但他说的‘青布衫男子’,未必是石菖蒲本人。”
“那是谁?”
“替身,或传令者。”
他起身走向后门,忽觉袖中一沉——是那枚从泥中拾回的锈钥,方才藏于内袋,此刻竟自行滑落。他握紧钥匙,冰冷铁齿嵌入掌心。
夜雨再起,敲在瓦檐上,如鼓点催行。
甘草立于门内,望着门外漆黑巷道。远处更鼓报二更,风穿巷而过,吹动檐下残灯。
他手中钥匙纹丝不动,唯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