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镇前线,“净雪之墙”之上。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冰刃,呼啸着刮过墙头,卷起旌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甜腥与焦糊混合的气味。墙体外侧,经受过多次“蛊焰”焚烧和菌殖物侵蚀的岩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斑驳的焦黑色泽。
守将秦岳身披重甲,甲叶上凝结着冰冷的白霜,他如同钉子般伫立在墙垛之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墙外那片被灰白色菌毯覆盖、仿佛通往地狱的荒原。他的脚下,墙体不时传来沉闷的撞击感和细微的震动——那是无数被菌丝驱动的行尸走肉和变异生物,仍在不知疲倦地、本能地冲击着这道阻挡它们南下的壁垒。
连日来的鏖战,使得将士们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每个人的眼神依旧锐利,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或操控蛊焰筒的拉杆。得益于皇后娘娘送来的“驱菌面罩”和“蛊焰筒”,以及这堵凝聚了格物院心血与边军汗血的坚墙,他们成功抵御住了一波又一波恐怖的菌潮攻击,将死亡与异变牢牢锁在墙北。
然而,今天的氛围,似乎与往日不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压抑感,随着北方地平线上逐渐积聚的阴云,缓缓弥漫开来。连那些只知道疯狂冲击的菌兽,似乎也变得更加躁动不安。
“将军,情况有些不对。”副将凑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探马回报,北面五十里外,尘烟大作,远非菌潮移动所能比拟……倒像是……像是大规模骑兵行进!”
秦岳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变成现实。
漠北王庭,终于失去了单靠这些邪门歪道就能攻克旧镇的耐心,要动真格的了。
“再探!命令所有哨塔,将‘千里镜’都给我对准北方!有任何异动,立刻烽火示警!”秦岳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不容置疑。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墙头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骤然拉紧。经验丰富的老兵们下意识地检查着弓弩的弓弦,擦拭着长刀的刀刃,将更多的蛊焰筒搬运到触手可及的位置。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北方的天空,阴云愈发低沉,那隆隆的、仿佛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甚至隐隐压过了墙下菌潮的嘶嚎。
终于,一座最高的哨塔上,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沉重的天空!那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手持千里镜望向北方的人,都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景象:
灰白色的菌毯尽头,一道黑线缓缓浮现,继而迅速扩大,变成一片汹涌翻腾的黑色浪潮!那是无数身披黑色皮甲、戴着狰狞面具的漠北骑兵!他们如同来自地狱的幽灵骑士,沉默而迅疾地奔驰在菌毯之上,马蹄践踏着扭曲的菌丝和偶尔裸露的冻土,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
他们的队伍并非完全整齐划一,却带着草原骑兵特有的狂野与压迫感。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庞大的骑兵洪流之中,隐约可见一些体型极其庞大的黑影!这些黑影高达近两丈,形态模糊,但每一次迈步都引得大地微微震颤,仿佛移动的小型堡垒!那是被漠北王庭驯服或驱动的战争巨兽,覆盖着厚厚的角质和骨甲,寻常刀剑难伤分毫!
骑兵洪流在距离“净雪之墙”约三里外开始减速,最终停下。黑色的潮水向两侧分开,中间留出数条通道。那些庞大的战争巨兽在骑兵的簇拥下,缓缓前行到阵前,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远处的城墙。
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狼头的白色大纛(dào)在军中竖起,迎风招展。大纛之下,数骑缓缓而出,其中一人身形尤为高大魁梧,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其身上散发出的剽悍与威严。他抬头望向旧镇城墙,目光冰冷,仿佛在审视一道即将被摧毁的土垒。
“是兀术(wuzhu)王子!”有眼尖的将领失声惊呼,“漠北王庭的三王子,以勇猛残暴着称!他竟然亲自来了!”
秦岳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兀术王子的出现,意味着漠北王庭对突破旧镇防线志在必得!这不再是试探性的菌潮攻击,而是一场倾注了精锐力量的决战前奏!
“全军——戒备!”秦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墙头响起,“弩车上弦!投石机校准!蛊焰筒准备!快!”
城墙之上瞬间进入最高战备状态。齿轮转动的嘎吱声,弩弦绷紧的嗡嗡声,将士们粗重的呼吸声,与墙外漠北铁骑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交织在一起,凝聚成大战将至的死亡交响。
漠北军阵中,兀术王子抬起带着金属护臂的手臂,猛地向前一挥!
“呜——呜呜——呜——”
苍凉而极具穿透力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信号,而是进攻的咆哮!
位于阵前的那些战争巨兽首先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它们迈开沉重的步伐,开始向城墙发起冲锋!每一步都地动山摇!而在它们身后,黑色的骑兵洪流再次启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分成数股,紧随着巨兽,朝着城墙几个预设的薄弱点猛冲而来!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集中优势兵力,强行撕开缺口!
与此同时,墙下的菌潮仿佛受到了某种指令或刺激,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无数行尸和菌兽如同潮水般拍打在墙体上,不顾蛊焰的灼烧,拼命向上攀爬,试图干扰和分散守军的注意力!
天空为之一暗!
并非乌云蔽日,而是来自漠北军阵后方的、如同飞蝗般密集的箭矢!漠北骑兵的骑射功夫天下闻名,他们在高速冲锋中依然能保持极其可怕的齐射密度和精准度!淬炼着漠北特有寒铁的三棱箭镞,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暴雨般倾泻向旧镇城墙!
“举盾!避箭!”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吼!
墙头上瞬间竖起无数盾牌,组成密不透风的盾墙。箭矢叮叮当当地撞击在盾牌和墙垛上,火花四溅,偶尔有箭矢穿过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和闷哼声。
战争巨兽已经冲入了守军的远程打击范围!
“弩车!放!”
秦岳怒吼一声!
绷紧到极致的弩弦发出惊心动魄的爆响!数十支如同长矛般的巨弩,拖着凄厉的呼啸,狠狠射向那些冲锋的巨兽!
噗嗤!噗嗤!
巨弩威力惊人,瞬间将几头冲在最前面的巨兽射得踉跄倒退,身上爆开巨大的血洞,发出痛苦的哀嚎。但更多的巨兽只是被射中了非致命部位,或者用厚重的骨甲硬生生扛住了弩箭的冲击,冲锋的速度仅仅一滞,便再次发出狂怒的咆哮,加速冲来!
“投石机!火油弹!放!”
巨大的石块和点燃的火油罐被抛射出去,划出弧线,砸向巨兽和紧随其后的骑兵队伍。爆炸声,火焰升腾声,人仰马翻的惨叫声顿时响起!火油溅射开来,在菌毯上燃烧,形成一片片火海,暂时阻碍了后续骑兵的冲锋。
然而,漠北骑兵的冲锋势头实在太猛!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伤亡,前面的骑兵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踩着同伴和菌兽的尸体,如同黑色的死亡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城墙!
“蛊焰筒!对准云梯和攀爬点!放!”
守军士兵冒着如雨的箭矢,奋力扳动蛊焰筒的机括!一道道炽白色的火焰长龙呼啸而出,精准地舔舐着架设在墙头的简易云梯和菌兽聚集攀爬的区域!高温瞬间将木质结构点燃,将菌丝和附着其上的怪物烧成焦炭!
火焰确实有效,但漠北人这次显然有备而来!一些骑兵冲到墙根下,并不急于攀爬,而是从马背上卸下一种造型奇特的、如同钻头般的沉重器械,在盾牌的掩护下,开始疯狂撞击城墙根基!更有甚者,将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泼洒在墙体上,随后射来火箭!
轰!
墙体上顿时燃起诡异的黑色火焰,这种火焰温度极高,且极难扑灭,竟能缓慢地侵蚀岩石!
“是漠北的黑火油!”秦岳瞳孔一缩,“快!用沙土掩埋!不能用水!”
墙头上顿时一片忙乱。守军一边要应对不断射来的箭矢和试图攀爬的敌人,一边要扑灭那些难缠的黑火,还要防范下方对墙根的破坏,压力陡增!
战争巨兽已经冲到了墙下!它们巨大的身躯本身就是最好的攻城锤!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着墙体!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墙段为之震颤,碎石簌簌落下!
“集中所有火力!先干掉那些巨兽!”秦岳双目赤红,亲自操起一架重型弩机,瞄准一头正在疯狂撞击墙体的巨兽眼睛,猛地扣动机括!
巨弩呼啸而出!
噗嗤!
伴随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那头巨兽的眼眶爆开一团血雾,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砸死了下方一片菌兽和漠北士兵。
但更多的巨兽和骑兵已经涌了上来。漠北人似乎无穷无尽。
一架飞梯终于搭上了墙头,凶悍的漠北武士口衔弯刀,顶着盾牌,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给我砸下去!”
巨大的原木和石块被推下城墙,将攀爬的敌人连人带梯砸落下去,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很快,又有新的飞梯架设上来。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惨烈、最原始的城墙攻防战!每一个垛口,每一段城墙,都成了生死搏杀的战场!弯刀与长矛碰撞,箭矢与鲜血齐飞!蛊焰的白光与黑火油的幽暗火焰交织,将城墙上下映照得如同修罗地狱。
秦岳挥舞着战刀,亲自砍翻了一个刚刚冒头的漠北百夫长,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守军将士们在浴血奋战,没有人后退一步,但敌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漠北铁骑的悍勇名不虚传,他们个体战斗力极强,加上菌潮的干扰和战争巨兽的冲击,守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漠北人的主攻方向并不仅仅是墙体本身!他们似乎对“净雪之墙”的某些结构弱点有所了解,集中攻击几处之前因为施工仓促或者地质原因相对薄弱的地方!剧烈的撞击和爆破正在让那些地方出现细微的裂缝!
“将军!西三段墙体出现裂痕!急需支援!”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奔来报告。
“将军!蛊焰筒消耗过快,库存不足了!”
“将军!弩箭也快告罄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秦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漠北王庭的这次进攻,准备充分,力度空前,完全是奔着一举破城而来的!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秦岳嘶声怒吼,“援军就在路上!陛下绝不会放弃旧镇!想想你们身后的家园父老!死也要死在墙头上!”
他的怒吼激励着周围的士兵,大家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与敌人殊死搏杀。
就在这时,北方漠北军阵的大纛之下,兀术王子看着陷入苦战的攻城部队和虽然摇摇欲坠却依然屹立的城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残忍。他再次抬手。
号角声一变。
军阵后方,一群打扮迥异于普通骑兵、身披彩色羽毛和诡异骨饰的萨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开始跳起一种扭曲而狂野的舞蹈,口中吟诵着晦涩难懂的咒文。他们手中持着的骨杖顶端,开始散发出幽幽的、令人不安的绿光。
随着他们的吟诵和舞蹈,战场上的菌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开始剧烈地蠕动、膨胀!更多的、体型更加怪异和庞大的菌兽从菌毯深处被“催生”出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加入了对城墙的冲击!
更可怕的是,那些战死的双方士兵的尸体,甚至重伤倒地的活人,一旦接触到剧烈蠕动的菌丝,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菌丝覆盖、吞噬,然后扭曲着、抽搐着重新站起来!它们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绿光,嘶吼着转向曾经的战友,发起了攻击!
守军不仅要面对外部的强敌,还要面对内部瞬间“转化”的怪物!阵线顿时出现了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该死的!是漠北的菌巫!”秦岳看得目眦欲裂,“弓箭手!瞄准那些跳大神的!杀了他们!”
然而,那些菌巫被重重骑兵保护着,箭矢难以企及。
墙体的裂缝在持续的攻击下不断扩大,碎石不断崩落。一段墙体甚至开始微微向外倾斜!
“将军!西三段要撑不住了!”
秦岳脸上闪过一抹决绝:“预备队!跟我上!死也要把缺口堵住!”
他拔出战刀,正要亲自冲向最危险的西三段,突然——
咻——嘭!
一道耀眼的赤红色光芒从旧镇后方升起,在高空猛然炸开!即便在白日,也清晰可见!
那是大胤军中表示“援军抵达”的最高信号!
紧接着,大地再次开始震颤!但这一次,震颤的来源是南方!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墙头上,不知是谁先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声音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
所有守军将士精神猛地一振!
秦岳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旧镇后方,尘烟滚滚,无数黑底红边的旗帜迎风招展,如同红色的铁流,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城墙方向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足足数千人的精锐重甲骑兵!他们的盔甲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马蹄声整齐划一,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
为首的将领,高举着一面巨大的帅旗,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李”字!
“是李老将军的朔方铁骑!陛下的援军到了!”秦岳激动得几乎要吼出来!
援军的出现,如同给即将崩溃的堤坝注入了最坚固的基石!守军的士气瞬间高涨到了顶点!
“杀!杀光这些漠北狗!”怒吼声再次响彻城墙,原本有些摇摇欲坠的防线再次变得稳固起来!
漠北军阵中,兀术王子显然也看到了大胤的援军,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大胤的援军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及时!眼看破城在即,却功亏一篑!
“王子!大胤援军已到,其势正盛!我军久战疲敝,是否暂缓……”一名将领上前建议。
“闭嘴!”兀术王子暴躁地打断他,眼中凶光闪烁。他死死盯着那道依旧屹立、却已遍布疮痍的城墙,以及正高速冲来的朔方铁骑,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
他知道,今天想要一举拿下旧镇,已经不可能了。强行打下去,只会让己方精锐骑兵陷入与大胤生力军的消耗战,损失惨重。
但他绝不甘心就此退去!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金色弯刀,指向旧镇城墙,用漠北语发出了咆哮:“菌巫全力催谷!骑兵断后!巨兽和菌潮!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撞开那段裂缝!就算撤,也要在他们墙上留下一个窟窿!”
命令下达,漠北的进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菌巫的疯狂催动下,变得更加歇斯底里和不顾代价!所有的战争巨兽和 newly催生出的强大菌兽,如同发疯一般,集中全部力量,悍不畏死地猛冲向西三段那已经开裂的墙体!漠北骑兵则分出数股,试图拦截冲击而来的朔方铁骑,为破墙争取最后的时间!
轰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撞击都要剧烈十倍的巨响传来!
在西三段守军绝望的目光中,那段饱经摧残的墙体,终于无法承受里外夹击的巨力,猛地坍塌了下去!乱石穿空,烟尘冲天而起!一个宽度达十余丈的巨大缺口,赫然出现!
“墙破了!!!”
漠北人发出了疯狂的欢呼!无数菌兽和少数悍勇的漠北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嘶吼着从缺口处涌了进来!
“堵住缺口!”秦岳眼睛瞬间红了,不顾一切地带着亲卫队冲向塌陷处!
与此同时,朔方铁骑的先头部队也已经狠狠撞入了试图拦截的漠北骑兵阵中!钢铁洪流对撞,人仰马翻,血光迸溅!战斗瞬间进入了更加残酷和混乱的阶段!
缺口内外,成为了整个战场的焦点和绞肉机!双方士兵围绕着这个新生的死亡通道,展开了惨烈无比的争夺!每一步,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鲜血!
兀术王子看着缺口被打通,虽然未能竟全功,但总算有所收获。他狞笑一声,不再恋战,在亲卫的保护下,开始缓缓后撤。那些疯狂的菌兽和断后的骑兵则继续死死缠住大胤军队。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落在燃烧的火焰、温热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上,迅速融化,仿佛苍天也不忍目睹这人间的惨剧。
旧镇防线,最坚固的“净雪之墙”,终究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虽然援军已至,漠北主力暂时退却,但涌入缺口的菌兽和零散敌军仍需清剿,巨大的缺口更需要立刻修补巩固。而谁都知道,漠北人绝不会放弃这个他们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突破口。
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猛烈。
风雪似乎更大了,北境漫长的严冬,此刻才刚刚显露出它真正冷酷的獠牙。而南麓郡的阴云,也并未散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