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沈修仪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她往凤栖宫请安的次数渐渐少了,对外只说是太医嘱咐静养。
人虽不出柳月轩,存在感却半分未减。今儿胎儿踢动得厉害,请了陛下过去感受。
明儿孕中口味刁钻,忽然念起江南某样时令点心,御膳房忙得人仰马翻。
后日夜里心悸难眠,需得太医院院正连夜请脉。
郗砚凛如今只有五个儿子,他关心沈修仪的胎,虽未必次次亲身前去,但赏赐和关切却从未短缺。柳月轩一时风头无两。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沈修仪斜倚在暖榻上,听着衷仁公公低声回禀外头的事。
“……贤妃娘娘协理宫务,倒是雷厉风行,昨日还以奢靡逾制为由,罚了吕充媛身边一个戴了赤金簪子的宫女,很是下了吕充媛的面子。德妃娘娘则更重安抚,将陛下赏的锦缎分了好些给几位低位妃嫔……”
沈修仪漫不经心地抚着腹部,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配合得默契。皇后娘娘真是好手段。”
衷仁公公觑着她的脸色,又道:“只是……明曦宫那边,依旧没什么动静。颖妃娘娘昨日还带着五皇子在院里和波斯猫玩,瞧着很是惬意。”
沈修仪脸色一沉:“她自然惬意。陛下近来忙,虽不去她那儿,却也未曾冷落,前儿不是才赏了一筐暹罗进贡的桃子?皇后娘娘更是明里暗里回护着她。她倒真沉得住气。”
此时宫人来报,陛下往这边来了。
沈修仪敛了神色,换上一副柔弱中带着欣喜的模样,由宫女扶着起身迎驾。
郗砚凛进来便见她要行礼,摆手道:“你身子重,不必多礼。”
他深深看了一眼在沈修仪的肚腹:“今日感觉如何?太医可来请过脉了?”
“劳陛下挂心,太医刚走,说胎象平稳。”
沈修仪柔声回话,示意宫人上茶:“只是孩儿近日活泼得很,时常踢闹,想必是个健壮的小皇子。”
郗砚凛“嗯”了一声,接过茶盏,并未太多表示。他如今子嗣不算多,对每一个孩子自然看重,但帝王的温情向来有限。
沈修仪观察着他的神色,话锋轻轻一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愁绪:“若能像五皇子那般聪慧康健,臣妾便心满意足了。听闻五殿下近日学业又精进了不少,颖妃娘娘真是会教养孩子。”
郗砚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阿瑞是还不错。”
沈修仪见他反应平淡,心下略急,又故作不经意地叹道:
“说起来,臣妾也有好些日子未见颖妃姐姐,心中甚是挂念。
只怪臣妾这身子不争气,不便出门。也不知颖妃娘娘近日可好?
前些时日因着孩童戏言,惹得颖妃娘娘不快,臣妾心中一直不安……”
郗砚凛斜她一眼,冷冷道:“她没什么不好,从不至于为些许小事耿耿于怀。”
沈修仪一噎,没想到陛下对蔺景然隐隐有回护之意。
她正想再说什么,郗砚凛已站起身:“你既安好,朕便放心了。前朝还有事,你好生歇着。”
送走皇帝,沈修仪脸上的温婉褪去,染上几分阴郁。陛下对明曦宫的态度,远比她想象的要宽厚,这绝非好事。
她低声对衷仁公公吩咐了几句。衷仁公公脸色微变,迟疑道:“主子,这……是否太过冒险?万一……”
沈修仪手紧紧护着腹部:“按我说的去做。要快,要自然。”
当夜,柳月轩便传出消息,沈修仪用了晚膳后忽感腹痛不适。
太医紧急入诊,诊脉后面露疑难之色,只说是孕中常见的胀气不适,开了些温和安神的方子。
然而次日,情况并未好转。沈修仪呕吐不止,连汤药都难以入口,脸色苍白憔悴,口中喃喃说着些心慌、憋闷的呓语。
太医再次被急召,这次诊脉的时间格外长,出来时眉头紧锁。
他向陛下和皇后回禀时,言辞闪烁,只强调修仪娘娘忧思过甚,肝气郁结,影响了脾胃,需得静养,不能再受丝毫刺激。
“忧思过甚?”
郗砚凛重复着这四个字,冷眼看太医:“因何忧思?”
太医跪伏在地,断断续续道:
“臣……臣不敢妄断。
只是沈修仪娘娘脉象确是如此显示……
或许……或许是孕期多思,
亦或是……听闻了些许闲言碎语,积郁于心……”
很快,便有知情的流言渗出,说沈修仪此次病得蹊跷,似是因前几日无意中得罪了某位权势煊赫的妃嫔,日夜惊惧,才致如此。
虽未点名道姓,但前几日凤栖宫前沈修仪那怯生生的一瞥,以及之后关于颖妃威逼的传言,立刻被人重新翻检出来,咀嚼出新的味道。
云贤妃赶到柳月轩探视,出来后便对着自己的心腹宫女叹息:“真是可怜见的,怀胎辛苦,还要受这等惊吓……”
皇后闻报,凤目一沉,吩咐道:“扶月,加派太医守着柳月轩,用药用物一律从严查验。再告诉底下人,管好自己的嘴巴,若让本宫查出是谁在此时兴风作浪,绝不轻饶!”
她心知肚明这是冲谁而来,手段虽老套,却足够阴毒。
张德海低着头,将外头的风言风语拣重要的回了。
郗砚凛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听到“颖妃威逼”、“积郁成疾”等字眼时,笔尖一顿。
“太医怎么说?”
张德海如实道来:“太医确说修仪娘娘是忧思惊惧,伤及肝脾,动了胎气。”
“忧思惊惧?”
郗砚凛冷冷道:“她如今腹怀龙裔,朕和皇后护着她的胎,有何可忧?有何可惧?”
张德海躬身不语。
默然片刻,郗砚凛话锋一转:“摆驾明曦宫。”
明曦宫里,郗砚凛在棋盘对面坐下,拈起一枚黑子,温声道:“爱妃近日可曾去过柳月轩?”
蔺景然落下一子,悠悠笑道:“不曾。沈修仪需要静养,臣妾去叨扰做什么。”
郗砚凛又道:“可知她病重?”
“略有耳闻。”
蔺景然唇角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莫非是觉得,臣妾做了什么事,吓着了沈修仪,才让她病得如此严重?”
她问得直接,反倒让郗砚凛一时语塞。他看着她清澈坦荡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心虚,没有惊慌,只有一丝淡淡的讥诮。
郗砚凛捏捏她的小脸,温声道:“朕只是问问。她这一胎,不容有失。”
蔺景然勾勾他的尾指,晃啊晃的,笑道:“陛下说的是。龙嗣要紧。所以陛下更该让太医好好诊治,查出病根,而非在这里询问臣妾这个不相干的人。”
一局终了,竟是郗砚凛以半子落败。
他盯着棋盘,忽然道:“你的棋风,倒是越发凌厉了。”
蔺景然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子:“陛下承让。是陛下心不静。”
郗砚凛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去。
送走皇帝,春桃忧心忡忡地上前:“娘娘,陛下他……”
“无妨。”蔺景然打断她,神色冷了下来。
“有人唱戏,总得有人看。只是这戏台子搭到我门口了,未免太不懂规矩。”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备一份厚礼,人参、燕窝,拣库房里最上等的送去柳月轩。就说本宫听闻沈修仪病重,心中挂念,愿她早日康复。另外……”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把陛下刚才输的那半子棋,找块锦缎包了,一并送去。就说本宫偶得趣物,赠予沈修仪解闷。”
春桃愕然:“娘娘,这……”
蔺景然浑不在意:“照做便是。她既然病得‘忧思惊惧’,本宫自然要好生‘关怀’一番。”
礼物很快送到了柳月轩。
沈修仪看着那株品相极佳的老参和光泽莹润的燕窝,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却在看到那枚被锦缎包裹的黑玉棋子时,笑容瞬间僵住。
附赠的话也原封不动传到她耳中。
“……愿沈修仪早日康复。”
“……偶得趣物,赠予沈修仪解闷。”
颖妃这是什么意思?是嘲讽?是警告?
那“半子”之喻,是在暗示陛下方才去了明曦宫,并且在她这里“输了半子”?!
她将棋子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这次是真的感到心悸气短,眼前阵阵发黑。
“她……她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