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宫门下钥已过半个时辰。颖妃娘娘……尚未回宫。五殿下也不在东宫。明曦宫那边回了话,说殿下的虎头枕和被褥都还在……”
“去找。”郗砚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张德海应声退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德海又回来了,这次身后跟着闲王府的侍女旦庄。
旦庄规规矩矩行了礼,口齿清晰:“陛下万安。奴婢旦庄,奉我家王爷之命来回禀陛下。
五殿下此刻正在闲王府中,一切安好,陛下无需挂心。
咱们王爷说,定会照看好小殿下,明日一早亲自送殿下回宫。”
郗砚凛闻言,沉默片刻,才道:“朕知道了。告诉阿策,有劳他费心。”
“是。”旦庄恭敬退下。
郗砚凛放下朱笔,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
此时闲王府内,阿瑞仰着小脸,看着他的闲皇叔。皇叔今日有些不同,脸上没了往日那种懒洋洋的笑意,反而板着脸,这是他打有记忆以来,头一回见皇叔这样看他。
阿瑞心里有点打鼓,小声问:“皇叔,你是不是有了小堂弟和小堂妹,就不喜欢阿瑞了?”
阿瑞那点细微的闷胀感又说不上来,小小的孩子还不会精准形容,只觉得像是弄丢了什么顶顶要紧的东西,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郗砚策看着他这模样,终是没绷住,叹了口气,伸手将他大侄儿捞进怀里抱着:“胡说八道。你想见皇叔,念着皇叔,皇叔高兴还来不及。”
他拍了拍阿瑞的背,语气缓了下来:“只是,瑞儿,下次若要出宫,哪怕你母妃像今儿不在宫中,你不能亲自去告知你父皇,也定要告知宫人一声,让他们晓得你去处。你父皇今晚派人寻了你许久,怕是着急了。”
阿瑞把脸埋在他颈窝,闷闷地“嗯”了一声。
郗砚策朝旁边的侍女彦茉示意了一下:“咱们府里嬷嬷新近做了一床虎头枕和虎头被,样板新颖,针线不错,带殿下去瞧瞧喜不喜欢。若喜欢,便搁他常住的厢房里。”
彦茉笑着应了,上前牵过阿瑞的手:“小殿下,随奴婢去看看吧?”
阿瑞点点头,跟着走了,一步三回头地看郗砚策。
郗砚策冲他挥挥扇子。
是夜,闲王府里丝竹之声大作。郗砚策美其名曰要教导阿瑞认识音律,从琴、瑟到琵琶,各类乐器轮番上场,那“美妙动人”的乐音穿墙透壁,直扰得隔壁丞相府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柳丞相被那魔音灌耳,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摸出刻刀木头,就着灯火,一口气刻了三个木马。
夫人次日要去看刚出月子的小女儿柳蔚琳,顺手把两个小木马送去蔺府给那双生外孙外孙女;另一个稍大点给自家三岁孙儿柳博识。
……
翌日,郗砚策果然信守承诺,亲自将阿瑞送回宫。只是昨夜折腾那大半宿,两人都有些精神不济。
郗砚策白日里和阿瑞去看那西域进贡的发光石头,看了两眼觉得无趣,随手扔开,又兴致勃勃地要继续昨夜未尽的“乐曲研修”,说是定要在闲王妃江知遥生辰宴上叔侄好生演奏一曲,以表心意。
结果便是,他被温柔含笑的江知遥,用一杯清茶,“请”出了王府大门。
顺便将阿瑞和小点心篮子塞进他怀里,柔声道:“王爷既如此有闲情逸致,便带着瑞儿去喂门口石狮子吧。也好静静心。”
郗砚策:“……”
恰好王府马车驶来,郗砚策桃花眸一转,抱起阿瑞就钻了进去:“阿瑞,本王带你去“骚扰”你父皇可好?”
郗砚策美其名曰:不能辜负皇嫂昨日相邀之情,需得去探望一下他那被绑在龙椅上的皇兄。
……
另一边,蔺景然和江知遥倒是默契地相视一笑,携手去了街上。
东市依旧热闹。蔺景然在一个卖玩具的摊子前驻足,拿起那瓷制的酒胡子不倒翁,轻轻一推,醉翁摇晃几下又稳稳立起。
她瞧着有趣,给家中的双胎侄儿女、闲王府的小世子小郡主、还有宫里的阿瑞,各买了两个不同花样的。
两人寻了家新开的酒楼,雇了个说书先生来讲故事。酒菜味道不错,说书先生口才也好,一段《风尘三侠》讲得跌宕起伏。
酒楼内,一富商模样的人正拿着刚重金购得的《兰亭序》拓本向友人炫耀,却有个老学究凑近一看,嗤笑道:“这哪是拓本,分明是工匠拿馒头蘸墨摁上去的!” 富商顿时面红耳赤,周围一片哄笑。
酒楼外设着一面诗板,已有不少墨迹。几个文人模样的男子站在底下指点说笑,店家在一旁笑着拱手,颇为自得。
两人吃完饭出来,阳光正好。见不远处一个茶棚里围了不少人,隐隐有诵经声传来。挤进去一瞧,一个眉目平和的和尚正宣讲《目连救母》的故事。
和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讲述目连尊者如何历尽艰辛,闯入地狱,救拔受苦的母亲。
讲到青提夫人所受诸般苦楚,目连尊者悲恸发愿时,周围已有嘤嘤啜泣之声。
待到目连最终功德圆满,救母出离地狱,终得团圆时,不少妇人已是泪落如雨,纷纷解囊,将铜钱掷入和尚面前的钵盂中,叮当作响。
蔺景然和江知遥默默听着,也未多言,只随了些香火钱,便悄然退了出来。
一旁俗讲变文的摊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说唱者情绪激昂,听者如痴如醉。
蔺景然和江知遥走在街上,瞧见了各式杂耍玩意儿更多。
三步瞧见一个匠人摆弄着水盆里的石臼,那石臼竟浮在水面不沉,引来阵阵称奇。
五步瞧见艺人在一粒米上刻下绝句,在一颗芝麻上雕出活灵活现的小猴,围观者需借了他的放大镜才能看清,无不啧啧称奇。
不远处。
一个看似戍卒打扮的汉子正小心翼翼地从磨破的鞋底取出一封家书,托付给一旁同乡模样的汉子,低声恳切叮嘱,那同乡亦是郑重接过,放入怀中。
一个落魄画家在街边支摊卖画,却无人问津,他自嘲一笑,提笔在画角写上“丹青不知老将至”,摇了摇头。
对面街上一个乞儿打着竹板,唱着即兴编词的《莲花落》,围着看热闹的人笑闹着,偶尔抛给他一两枚铜钱。
蔺景然和江知遥驻足在一处搭起的小戏台下。
台上一个女伶反串男装,正唱着《兰陵王入阵曲》,英姿飒爽,唱腔激越,台下有贵妇模样的人看得欣喜,拔下金簪便掷了上去。
蔺景然和江知遥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得这市井百态,生动有趣,比宫里那四方天地不知鲜活多少。
最后,两人进了新开的唱清曲的妙音阁,点了两个嗓音清亮的姑娘唱些轻柔小曲,要了壶清茶,几样点心,听着曲儿闲话家常。
直至日头偏西,才见宫里的马车和闲王府。等到马车停在宫门前,江知遥蔺景然两人已是微醺,拉着手依依话别,又同仇敌忾地将一旁试图将她们分开的郗砚策数落了一通。
郗砚策:“……”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蔺景然由春桃和挽风扶着,脚步略显虚浮地回到明曦宫。
郗砚凛坐在案前,看着阿瑞描红写大字。
阿瑞写得一脸认真,小身板挺得笔直。听见动静,父子俩同时抬头。
蔺景然顿觉酒醒了几分,嗯,或许也没全醒?她瞧着郗砚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又觉得今日腰似乎没那么酸了。
她让周嬷嬷先将阿瑞带去偏殿安置。
然后,她便倚在殿门框上,望着里头那人,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明显的醉意:“凛凛~夫君~我走不动了啦,要抱抱~”
郗砚凛放下手中的书卷,没好气地扫她一眼:“胡闹。”
蔺景然不依,声音愈发嗲得能掐出水来,夹着几分委屈:“不嘛~就要凛凛抱抱~”
她眨着眼,仔细端详他,忽然笑嘻嘻地夸赞:“凛凛今儿瞧着比昨儿更俊美了~更英明神武~唔…胸肌好像也更让我喜欢了?亲亲~”
郗砚凛:“……”
他额角微跳,看着她那明显不走心的醉后胡言,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沉声道:“你昨儿压根就没见着朕。”
蔺景然嗔笑:
“梦中的凛凛也很好看~愈加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更加俊美有劲儿。
臣妾今儿清晨半梦半醒间搂住了凛凛,可是醒来又见不到凛凛,凛凛,我很想念你。”
郗砚凛:“……”这彩虹屁,倒是比往常敷衍了些……
郗砚凛:“等会儿硌着你了可别嫌弃朕那松弛的五花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