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砚凛离开时，阿瑞依旧稀罕地蹲在廊下，对着个大水缸嘀嘀咕咕。“缸缸说……嗡嗡嗡……像有很多小蜜蜂在开会……”
春桃核对着这个月的用度，闻言头也不抬：“殿下，那叫回声。您可仔细些，别栽进去。”
挽风笑嘻嘻地端着冰镇瓜果进来：“栽进去也不怕，奴婢捞得快。娘娘，用些瓜果去去暑气吧。”
她放下琉璃碗，压低声音道：“奴才刚去御膳房领冰，听说芷梅轩那位妫修仪，病得起不来身了，连三公主都挪去偏殿由乳母照看了。”
蔺景然淡淡道：“病来如山倒。”
“何止呢。”挽风眨眨眼睛：“陛下还下了口谕，让妫修仪好生静养，非诏不得出。这不就是变相禁足么？”
春桃拨算盘的手停了停，抬眼与蔺景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此时外头小太监清风的声音响起：“娘娘，张总管来了。”
张德海笑眯眯地进来。“给颖妃娘娘请安，给五殿下请安。陛下说暑热难耐，让奴才送些新贡的云雾茶来，给娘娘清心静气。”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蔺景然笑道：“有劳张总管跑一趟。“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还请张总管多提醒陛下注意歇息。”
张德海笑容更深：“娘娘挂心，奴才一定把话带到。只是前朝事多，京畿卫里刚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案子。牵扯到工部妫侍郎家的公子，陛下正烦心着呢。”
蔺景然挑眉：“哦？竟有此事。想必陛下自有圣断。”
张德海又闲话几句，便躬身退下。
他一走，挽风凑过来：“娘娘，妫家这就开始了？”
蔺景然摇着扇子，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才刚起了个风，且有的瞧呢。”
果然，不出两日，京中便传得沸沸扬扬。京畿卫巡城校尉妫宏，在酒楼为争个歌妓，打断了进京赶考举子的腿。
原本这事若在平时，或许能被妫家压下。可此番大理寺却雷厉风行，当即拿了人，证据确凿，判了杖刑、流放，毫不容情。
妫修仪父亲，妫鹏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走却处处碰壁，往日称兄道弟的同僚此刻避之唯恐不及。
他甚至还试图往宫中递话，可芷妫修仪的梅轩如同铜墙铁壁，消息根本传不进去。
这日晌午，蔺景然看着阿瑞午睡，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嘈杂声，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嚎。
挽风脚步轻快地进来，低声道：“娘娘，芷梅轩的掌事宫女想求见陛下陈情，被侍卫拦在宸宿殿外，正哭呢。
张公公派人出来传话，说再敢惊扰圣驾，就直接打发去慎刑司。”
蔺景然替阿瑞掖了掖被角：“她倒是个忠心的。”
挽风蹙眉道：“忠心有何用？这梅芷轩的掌事宫女跟着那样的主子，净学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如今陛下分明是要清算妫家，她这般闹腾不是更惹陛下厌烦么？”
云贤妃这时来串门：“颖妃妹妹没午歇吧？我宫里荷花开了，想着妹妹定然喜欢，便送些过来同赏。”
蔺景然笑道：“劳贤妃娘娘惦记着。”
云贤妃放下花瓶，眸光在蔺景然脸上轻轻一转，道：“这宫里啊，就跟这天气似的，说变就变。方才来的路上，瞧见芷梅轩那边冷冷清清，想起前几日妫修仪妹妹还那般……有精神，真是令人唏嘘。”
蔺景然笑了：“花无百日红罢了。”
云贤妃捧着茶盏轻轻吹气：“妹妹这话在理。只是这风啊刮得突然，也不知下一个会落到哪处宫苑。我胆子小，心里总是不安，特来寻妹妹说说话。”
她眨着无辜的大眼，像是真的只是来寻求安慰。
蔺景然垂眸：“贤妃娘娘多虑了，风往哪儿刮，是陛下的事。咱们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侍弄花草，照顾皇嗣，便是本分。只要不行差踏错，这风再大，也吹不到踏实人身上。”
云贤妃细细品着这话，脸上露出恍然又安心的甜美笑容，道：“颖妃妹妹一席话，真是让姐姐我茅塞顿开。可不是这个理儿么！”
两人坐着闲话片刻，贤妃才心满意足地告辞。春桃送走云贤妃后，挽风哼了一声：“贤妃娘娘这风向看得可真快。”
“她是个聪明人。”蔺景然淡淡道。在这后宫，聪明人才能活得久。
傍晚时分，阿瑞刚睡醒揉着眼睛，见了郗砚凛立刻扑过去，软软地叫：“父父！”
郗砚凛弯腰将儿子抱起，掂了掂：“重了些。朕瞧着，爱妃这儿倒比朕的思政殿还清静自在。”
蔺景然嗔他一眼：“陛下说笑了，不过是妾身懒散，不爱理会外头的事罢了。陛下若觉得这儿清净，常来坐坐便是。”
宫人奉上茶点。阿瑞窝在父亲怀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他和水缸里“蜜蜂”的对话，又展示他新捏的、看不出形状的泥巴小动物。郗砚凛听着，偶尔嗯一声。
蔺景然在一旁安静地剥着葡萄，将莹润的果肉放在白玉碟子里，推到皇帝手边。
郗砚凛：“妫宏的案子，判了。流三千里。”
蔺景然浑不在意：“陛下依法而断，自是公正。妫鹏远教子无方，纵容亲族，已不堪侍郎之任。前朝之事，妾身不敢妄议。陛下圣心独断，必是有功赏功，有过罚过。”
郗砚凛凝视她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爱妃倒是信朕。”他并未再多言，陪着阿瑞用了些点心，又考问了几句功课，便起身离开了。
明曦宫送走圣驾后，春桃低声道：“娘娘，陛下今日来，似乎话里有话。”
蔺景然：“妫家倒台，空出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陛下是提醒咱们，安分守己。罢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的冰碗子呢？也该好了吧？”
……
次日，蔺景然请完晨安后，出凤栖宫时日头已经有些毒辣。
蔺景然扶着春桃的手缓步往明曦宫去，行至御花园一处假山旁，隐约听见假山后传来啜泣声和低语。
“……妫修仪娘娘如今这样，我们可怎么办……”
“小声点！怕人听不见么？
……总会有法子的，娘娘毕竟还有三公主……”
“可陛下都那样了……听说老爷也……”
蔺景然脚步未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了过去。
春桃低声道：“娘娘……”
蔺景然摇摇头，低声道：“春桃，让咱们明曦宫里的人皮子都紧实些，休要惹祸上身，虽说公里宫外都道本宫是宠妃，但本宫娘家夫家和明曦宫都不住海边，管不了那么宽，本宫只管明曦宫这一亩三分地，可不能让神仙打架让我等凡人遭罪。”
蔺景然回到明曦宫，多日不见的闲王郗砚策毫无形象地趴在廊下的凉席上，拿着个草棍逗阿瑞那只话痨鹦鹉多嘴。
郗砚策贱兮兮道：“多嘴，叫皇叔，快，叫最好的皇叔。叫了本王给你瓜子仁吃。”
那鹦鹉扑棱着翅膀，扯着嗓子喊：“闲王！多嘴！坏蛋！坏蛋！”
郗砚策气得去捏它的喙：“小没良心的！白疼你了！”
郗砚策见蔺景然回来，他一个翻身坐起，笑嘻嘻道：“嫂嫂回来了，皇兄可真不够意思，收拾妫家这么热闹的事，也不让臣弟凑个热闹，只好来嫂嫂这儿躲清闲了。”
蔺景然失笑：“王爷这话说的，莫非还想亲自去抄家不成？”
“那倒没有。”
郗砚策桃花眼里闪着看好戏的光：“不过嫂嫂，您猜怎么着？昨儿夜里，妫鹏远那老家伙居然想走我岳父的门路，求到我的王妃那儿去了。知遥三言两语就把他搪塞回去了。我可是一早就进宫禀报皇兄了！”
他一脸“快夸我”的得意表情。
蔺景然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不禁莞尔：“王爷和王妃娘娘真是夫唱妇随。”
郗砚策得意道：“那是自然！”然后他剥了颗瓜子仁丢给鹦鹉。
郗砚策：“妫家也是蠢，也不想想，他们干的那些破事，够掉十回脑袋了。皇兄这回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谁求情都没用。我估摸着，下一步就该查他老家青州那些烂账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对着郗砚策耳语几句。
郗砚策脸色微微一变，收起嬉笑之色，站起身：“嫂嫂，臣弟有点事，先告退了。”
蔺景然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怕是青州那边，已经有消息传回来了。
而思政殿内，郗砚凛看着暗卫新呈上的、关于青州妫氏更为详尽累累的罪证，面沉如水。
他指尖划过一行字。
“妫氏宗祠，规制逾矩，雕龙画凤，僭越不臣。传朕旨意，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工部侍郎妫鹏远及其青州宗族一切不法情事。相关人等，一律严惩不贷。”
此时，明曦宫内，蔺景然正听着挽风说着最新听来的消息。
关于妫家倒台后，空出来的那个工部侍郎之位，朝中几位大员似乎已开始暗中较劲。
“娘娘，您说这肥缺，最后会落到谁头上啊？”
蔺景然端起冰镇的酸梅汤，笑道：“谁上去，谁下来，都是陛下棋盘上的子。咱们呐，只管看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