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傅玄传回的密报只有寥寥数字,平州官仓有异,蔺大人已设法潜入,今夜便知分晓。”
一夜过去,再无新的消息传来。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最是磨人。
北地如同一盘迷雾重重的棋,蔺景辞便是他投入迷雾中最关键的一环。
成败与否,关乎无数灾民的生死,更关乎朝廷的威信与他身为帝王的掌控力。
张德海悄无声息地添了新茶,又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殿外传来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是兵部侍郎求见,禀报边境换防及为防北地流民滋扰而增派兵力的具体调度方案。
郗砚凛凝神听着,不时发问,问题皆切中要害,兵部侍郎应对得额头冒汗,不敢有丝毫怠慢。
刚处理完兵部事务,户部尚书钱汝明又捧着细化后的筹粮章程来了。
这一次,章程写得极为详尽,每一笔款项的来源、用途、监管人选、时限都列得清清楚楚。
郗砚凛快速浏览着,朱笔不时勾画几下。
“江南漕粮调拨,改走陆路,虽损耗略增,但能节省五日时间。
押运官增派一队禁军,沿途州县需无条件提供补给,若有延误,当地官员以渎职论处。
采买药材一事,交由太医院院判亲自负责,户部派人协同,每三日将采购清单与市价对比报朕阅览……”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一份本就细致的章程修改得近乎严苛,堵死了所有可能被钻空子的漏洞。
钱汝明听得心服口服,又暗自叫苦,这下回去又得忙个人仰马翻了。
“就按此办理。三日后,朕要看到第一批粮草启程的消息。”
“臣……遵旨!”钱汝明捧着那本被朱笔修改得密密麻麻的章程,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一连串的政务处理下来,时辰已近午时。郗砚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
明曦宫院内,阿瑞果然没在读书,正拿着个小本子和炭笔,蹲在那棵日渐繁茂的石榴树下,仰着小脸,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花瓣。
旁边放着他那个宝贝竹节壶,显然刚给他的宝贝兰花浇过水。
蔺景然则坐在一旁的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似乎并没怎么看,含笑地望着儿子,享受着这慵懒的上午时光。
见皇帝来了,母子二人忙起身迎驾。
“儿臣\/臣妾参见父皇\/陛下。”
“起来吧。”郗砚凛目光扫过阿瑞手里的本子和炭笔,“又在数什么?”
阿瑞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举起本子:“回父皇,儿臣在数一朵石榴花有多少瓣花瓣。每朵花都不一样呢,有的多,有的少。”
郗砚凛:“……”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这种无用之事,也就她这般纵着。
蔺景然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一声,放下书卷走过来。
“陛下别瞧他这孩子气,臣妾倒觉得,能静下心观察这些细微不同,也是种能耐。
万物皆有独特之处,岂是书本上那几个死板数字能概括尽的?”
她边说边自然地执起小几上的茶壶,试了试温度。
“陛下这时辰过来,可用过午膳了?臣妾这儿有新沏的茉莉香片,陛下可要润润喉?”
郗砚凛未答,走到石凳旁坐了下来。这便是要喝的意思了。
蔺景然娴熟地烫杯、斟茶,茉莉花的清香随着水汽氤氲开来。
她将茶盏奉至他面前:“今日天气倒好,方才臣妾还和阿瑞说,下午不如试试用那小泥炉煮些茶末玩,看看能不能也撇出那般丰富的沫饽来。”
这时,阿瑞又献宝似的从旁边拿起几支新削好的竹箭,箭镞装得明显比昨日牢固了些。
“父皇您看!儿臣按您说的,又削了几支,让清风找了侍卫营的王师傅教了儿臣怎么嵌箭镞!”
郗砚凛接过一支,看了看。箭杆依旧不算完全圆润,但确实比昨日工整不少,箭镞也嵌得紧密。
他点了点头:“尚有进益。”
得了父皇这简单的四个字,阿瑞高兴得小脸放光,宝贝似的把竹箭抱回怀里。
郗砚凛喝着那杯清香沁人的茉莉花茶,听着阿瑞小嘴叭叭地说着他今日的“发现”。
蔺景然在一旁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轻松的话语。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听着,看着。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微微放松。
约莫一炷香后,张德海悄步走进院子,并未出声,只远远地躬身站着。
郗砚凛目光一凝,放下了茶盏。
蔺景然见状,微微一笑。
“瑞儿,你的《论语》是不是还没背熟?快去书房温习一会儿,母妃晚些要考你。”
阿瑞乖巧应下,抱着他的竹箭和本子跑了。
蔺景然这才看向郗砚凛,眼神清明通透,并无探询,只有安静的等候。
郗砚凛起身:“朕回了。”
……
郗砚凛一踏入殿门,张德海立刻上前,压低声音禀报:“陛下,傅玄的人回来了,正在暗室等候。”
郗砚凛眸中锐光一闪,大步走向殿后那间只有心腹才知的暗室。
暗室之中,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一枚密封的铜管:“陛下,北地密报。”
郗砚凛接过铜管,挥退众人,独自在灯下拆开。薄薄的绢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的飞速扫过,脸色越来越沉,到最后,已是面覆寒霜。
绢纸上详细记录了蔺景辞昨夜冒险潜入平州官仓的发现。
那号称存储着足以应对灾情粮草的官仓,竟有大半是空的!
仅剩的粮食也多是陈化发霉的次品,根本无法食用。
不仅如此,仓廪账目被人精心修改过,若非蔺景辞心细如发,寻到几处未被完全销毁的旧账痕迹,几乎就要被蒙骗过去。
蔺景辞在探查过程中,隐约察觉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暗中监视官仓。
其行事诡秘,目的不明。他怀疑,自己等人的行踪可能已然暴露。
“好……好得很!”
岂止是贪墨,这是蛀空国本,视万千灾民性命如草芥,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深的阴谋!
郗砚凛握紧拳头,绢纸在他掌心被攥得扭曲。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将那张皱巴巴的绢纸一点点抚平。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旨,提起朱笔。
笔尖饱蘸朱砂,鲜红如血。
“传朕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