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宿舍楼时,风已经停了。走廊感应灯熄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某种界限被轻轻合上。江逾白跟在我旁边,我们都没说话,但脚步节奏意外地一致。
语言课在三楼东侧的小教室,人不多,刚好坐满一圈。我挑了个靠中间的位置,把书包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帽。脑子里还在转刚才的事——那只杯子、那行刻字、他说的“藏到你不再需要证明自己值得被喜欢为止”。
这些话太重了,压得我一时喘不过气。
教授推门进来,照例是夹着一叠打印稿,直接翻到今天要讲的章节。“今天我们练莎士比亚。”他扫视一圈,“林溪,你来翻译这句:‘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全班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过来。
我愣了一下,手心瞬间有些发潮。这句话……我知道它不是问“你在哪儿”,而是“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可真要开口,舌头却像打了结,喉咙也跟着紧起来。
教室很安静。
我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
笔尖在笔记本边缘划出一道短痕,我没敢抬头。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踩在薄冰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后背微微渗汗,耳朵也开始发热。
就在我几乎想说“对不起,我不会”的时候,后排传来一个声音。
“为何你姓蒙太古?”
语调平缓,字音清晰,不带一点迟疑。
是江逾白。
我猛地回头,他正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课本摊开在桌上,神情自然得像只是回答了一个普通问题。可我知道,这句翻译不只是准确,还带着一种理解——他知道我在卡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帮我跨过去。
教授点点头,“不错,这就是文化语境的转换。爱情不该被家族仇恨绑架。”
我低下了头,心跳还没完全落回原位。
刚想翻开教材掩饰尴尬,余光却瞥见他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我这边。
我怔住。
他没有拍别人,也没有晃动画面,就是稳稳地录着,而焦点,分明是我侧脸。
一瞬间,所有情绪又涌了上来——羞恼、慌乱、还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我想瞪他一眼,可抬眼时,却发现他看着我的眼神并不戏谑,反而很静,像是透过这一刻的窘迫,看到了更早以前的那个我。
那个总是一个人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的女孩。
我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悄悄把手缩进袖子里,指尖轻轻按住耳垂。那里烫得厉害。
他看了我两秒,然后缓缓放下手机,锁屏的动作很轻。
下课铃响得突然。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讨论刚才的翻译,有人抱怨作业太多。我慢了一步,把笔一支支塞回笔袋,故意不去看门口的方向。
但他还是等我了。
“走吗?”他站在我桌边,声音不高。
我点点头,背上包往外走。走廊阳光斜照,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跟在我半步之后,距离不远也不近。
走到楼梯拐角,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刚才……是不是在拍我?”
他脚步没停,也没否认,“嗯。”
“为什么?”
“因为你说不出话的时候,眼睛会眨得特别慢。”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观察事实,“像现在这样。”
我一愣,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词。
他说得对。每次紧张到极点,我都会不自觉地放慢眨眼频率,仿佛这样就能多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个习惯,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你不该拍的。”我低声说。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他问,“看着你一个人僵在那里?还是假装没看见?”
我没有回答。
其实我知道,如果换作别人,我大概早就逃开了。可他在,我就没办法彻底躲。
就像昨晚那只杯子,明明碎了很多年,他却一直留着,修好了,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好像从始至终,他都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你不是没人管。
楼梯间回荡着脚步声,一层层往下。快到一楼时,他忽然停下。
“林溪。”
我转身看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画面定格在我低头那一刻——睫毛微颤,嘴唇抿成一条线,耳尖红得几乎要透光。
“这是我vlog的第一帧。”他说,“标题我都想好了——《她第一次没逃》。”
我愣在原地。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却传来上课预备铃。一群学生从另一条通道涌过来,打断了对话。
他把手机收回去,嘴角似乎动了一下,没笑出来,也没再解释。
我们继续往前走,穿过教学楼大厅。阳光落在瓷砖地上,泛着淡淡的光。我看着前方出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真正地逃开了。
而这一次,我也不想逃。
走出大楼时,风吹起了我的发尾。我伸手去拨,却发现右手食指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墨水,留下一道浅蓝痕迹。
江逾白看了一眼,忽然伸手牵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旁边的打印店。
“等一下。”他说。
店里没人,只有机器运转的轻微嗡鸣。他打开水槽,拧开龙头,俯身调整水流大小,然后轻轻托起我的手,用纸巾蘸水擦掉那抹蓝。
动作很轻,像怕弄疼我。
我站在原地,没抽回手。
水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洗手池里,发出很小的一声“嗒”。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下次如果你觉得说不出话,”他说,“可以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应——
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像是谁的文件夹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