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清晨,总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湿意,是夜露未曦,亦是权力浸染下的沉重。刑部衙门内,气氛却比往日更为凝滞。
高云端坐于自己的值房内,面前摊开着关于琉璃巷连环命案的最终结案陈词。她提笔蘸墨,笔尖悬于纸面之上,却久久未曾落下。窗外透进的天光,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凶犯已伏法”五个字,即将为这三起离奇的死亡画上官方的句号。这将是一份谎言,一份为了更大的真相而不得不书写的谎言。她知道,一旦落笔,便再无转圜余地,她将自己彻底绑上了与夕颓同一艘船,驶向未知的、布满暗礁的航道。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字迹工整而有力,带着她一贯的冷峻风格。她详细“陈述”了如何查获一名流窜至京城的江洋大盗,如何在其落脚点搜出与案发现场一致的财物与凶器,如何在其拒捕时“不得已”将其格杀。逻辑严密,证据链“完整”,几乎无懈可击。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结案文书卷起,握在手中,起身走向尚书值房。
刑部尚书仔细翻阅着文书,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良久,他放下文书,抬眼看向肃立在下首的高云,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高主事,此案……果真如此?”
高云垂眸,声音平稳无波:“回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凶犯也已供认不讳(虽死无对证)。下官以为,案情已明。”
尚书沉吟片刻,手指在文书上轻轻敲击:“嗯……你办事,向来稳妥。只是,此案牵扯不小,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譬如,那沉鱼阁的乐伎夕颓,你数次前往,可曾发现异常?”
高云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夕颓姑娘确实与几名死者相识,但经下官反复查证,她与此案并无直接关联。其行为虽有遮掩,更多似是出于乐籍女子自保之心态,不愿沾染是非。下官已严加告诫。”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尚书可能的疑虑轻轻挡回。尚书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已查清,便按此结案吧。尽快将文书呈送大理寺复核,也好安朝野上下之心。”
“下官遵命。”
高云躬身退出,后背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知道,尚书并非全然相信,只是眼下以此结案,对各方都是最“稳妥”的选择。这短暂的平静,是用谎言换来的,也是她与夕颓唯一的机会。
走出尚书值房,她在回廊拐角处,遇见了刑部侍郎陈明远——那个名册上赫然在列的名字之一。
陈明远年约四旬,面容白净,总带着一副和煦的笑容,此刻正负手而立,似乎专程在等她。
“高主事,辛苦。”他笑容可掬,“琉璃巷的案子,听说已经破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高云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陈大人过奖,分内之事。”
陈明远走近几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高云手中的结案文书,语气依旧温和:“听说,高主事近日常去沉鱼阁?可是那乐伎夕颓,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的语气越是温和,高云心中的警铃越是作响。她抬眼,迎上陈明远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探究的视线,坦然道:“不过是例行查案,问询相关人等。那夕颓确实色艺双绝,但若说特别……下官眼中,唯有律法案情,并无其他。”
她的话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疏离,直接将对方可能的试探挡了回去。
陈明远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深沉了一瞬,他呵呵一笑:“那是自然,高主事向来秉公执法,是本官多言了。结案就好,结案就好啊。”他拍了拍高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随即转身离去。
高云站在原地,看着陈明远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直到那温和却令人不适的压力完全消失,她才缓缓松开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与虎谋皮,步步惊心。她此刻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回到自己的值房,她迅速将结案文书副本归档,原件命人即刻送往大理寺。做完这一切,她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明处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暗处的眼睛,绝不会就此闭上。陈明远方才的试探,就是明证。
她需要尽快行动。
是夜,高云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便服,未带随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高府。她没有去沉鱼阁,而是绕了几条街,确认无人跟踪后,来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茶楼。这里是刑部一些不愿暴露身份的暗哨偶尔接头之处。
她要了一间临街的雅室,点了一壶清茶。约莫一炷香后,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入,迅速关上门。
来人同样穿着深色衣物,身形矫健,面容普通,属于丢入人海便难以辨认的类型。他是高云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名唤赵痕,负责一些暗中调查事宜,对高云极为忠心。
“大人。”赵痕低声行礼。
高云示意他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有两件紧要之事,需你立刻去办,务必隐秘。”
“大人请吩咐。”
“第一,暗中调查侍郎陈明远,重点是十年前他经手或可能关联的西南事务,以及他近年与西北方向的往来,尤其是钱财、人员调动。注意,绝不可打草惊蛇。”
赵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凝重地点点头:“明白。”
“第二,”高云的声音压得更低,“查一个名叫赵磐的人,曾是西南使团护卫队长,十年前使团案后便失踪。有线索指向他可能隐于西北。动用我们在西北的关系网,不惜代价,找到他,确认其生死、下落。”
赵痕将这两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属下即刻去办。”
“记住,”高云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鹰,“此事关乎重大,甚至关乎你我性命。消息只可单线传递于我,若有任何异常,以保全自身为上。”
“属下明白!”赵痕起身,抱拳行礼,随即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高云独自坐在雅室内,杯中清茶已凉。她推开窗,望着楼下京城寂静的街道,零星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如同潜伏的兽眼。
结案文书已出,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她派出了探子,将线索指向了西北,也指向了身边位高权重的同僚。这是一场豪赌,赌上她的前程,她的性命,以及……那个刚刚对她建立起一丝信任的、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女子。
她端起凉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风暴,即将来临。而她,已站在了风口浪尖。